第三話、光明之影

　　由於夕陽之女的造訪，和諧父子的表演被迫中止。

　　一行人應神王希尼斯陛下要求，回宮聚集在神王希尼斯的病榻前。

　　「威尼爾．雷爾契，還沒入夜就喝醉，會不會太快了些？就你這副樣子，還敢把斐斯特蕾雅帶出王宮。我把女兒交給你，你沒能保護她也罷，你是想殺死神族最後的繼承人嗎？」

　　威尼爾仍沒醒酒，神色鐵青地接受神王陛下訓斥。

　　威尼爾舊姓雷爾契，祖父是與王家血統相近的公爵，對王室忠誠而有神王的臂膀之稱。兩家素來友好，這是希尼斯堅持通婚的理由。在神王希尼斯的重用下，雷爾契家族尊貴程度僅次於王家的姓氏。雖然威尼爾並非王子，但從小就有接近王子的特權。聽這稱謂，就知道神王陛下氣急。

　　亞德內心暗暗幸災樂禍，表面上仍雲淡風輕。

　　很久沒跟希尼斯見面了，他又比上一次見面時老了很多。神王希尼斯陛下頗具威嚴，即使在病中依舊氣勢十足。令人遺憾的是，詩人傳唱中燦爛的金髮已經枯黃、臘白的肌膚乾瘦，與少年似的魔王比起來可謂油盡燈枯。

　　「……是我不好。」

　　「當然是你的錯！」希尼斯在拉娜的攙扶下坐起，「我當初是念你跟伊芙青梅竹馬，又對她專情，才讓她跟你結婚。結果呢？我這輩子，從沒有逼過女兒做什麼，但我相信她跟你結婚可以幸福。可是，你是怎麼回報我的信任？你在大白天喝酒，女人一個換過一個，這我都不說話，卻不代表我一無所知。若你祖父還活著，看見你此刻的樣子，可會為你驕傲？實在可笑！我怎麼能把神族交給像你這樣的人？」

　　威尼爾沒有回答，緊握的雙手微微發顫。「請再給我一次機會。」

　　「我給過你很多次機會。要是你在這次的宴會讓我丟臉，我可不會輕易放過你！好了，我不想再看到你！滾，給我滾出我的視線！」

　　希尼斯與威尼爾的祖父是摯友，威尼爾與公主伊芙蕾希雅結婚至今，不論做了多少荒唐事，他從如此疾言厲色。

　　看他神情，威尼爾也酒醒了大半，強提起精神答應，默默退下。

　　發怒之後，希尼斯略顯疲憊，單手按著太陽穴。

　　「拉娜，我從年輕的時候，除了成功向妳求婚之外，就不曾贏過妳。這回……是我錯了嗎？是我看錯了威尼爾，害死了我們的女兒。」

　　拉娜沉默地拍了拍他的手。「不要這樣說。」

　　「是嗎？」希尼斯從喉間發出低沉的笑聲，「妳看看，那孩子看我的眼神，像不像看著敵人？」乾瘦的手卻指著亞德。亞德本要開口，卻被他揮手制止：「好了！別安慰我，被你這種毛頭小兒安慰，只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可悲。」

　　亞德開口與沉默都是尷尬，只能苦笑。

　　「……不讓人說話，就不要提到人家啊！」紫晶低聲抱怨了句。

　　希尼斯頓了一下，哈哈大笑。「好、好！不愧是未來的女王，就該有這種氣勢。紫晶，聽好了。神王的寶座是妳的。不管是誰，都不要輕易讓出去。」接下來一句話說得很輕，「即使對方是你的父親。」

　　紫晶略顯驚訝，為王的教育讓他很快收斂了表情。「我知道。」

　　「妳也下去吧！去安慰下妳父親，探探他的口風。」

　　「是。」

　　紫晶態度自然，行禮退下，看樣子不是第一次這麼做了。

　　神王希尼斯．拉斯奇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平時寡言沉默。失去唯一的女兒之後，亞德這個混有敵人血統的存在讓他芒刺在背，對待他的方式有些神經質。即便如此，他仍給亞德最好的教師，讓他學會禮儀、舞蹈、演奏、歷史、地理，甚至教會他讀取星星的意涵。

　　與其說是厭惡，不如說對亞德避而不見。他的存在會勾起希尼斯陛下傷心的往事，偶爾見面時，也就像是一般嚴厲的祖父。即便態度算不上友善，可希尼斯看亞德的目光沒有厭惡。亞德害怕跟他獨處，看到他那張雕像般嚴肅的表情，就坐立難安。

　　「最近過得如何？」

　　「托您的福，過得很好。」亞德謹慎回應。

　　「跟威尼爾處得怎麼樣？」

　　亞德頓了頓，遲疑道：「如您所見。」

　　「不錯的回答。拉娜說的沒錯，你遠比看起來聰明。」希尼斯無聲地笑了，「亞德，這十幾年來，我對你算不上太好，至少也不差。不論你怎麼想，這樣的時間都會到頭。那個人……徹．曼德沙已經來了。知道他是誰吧？」

　　「是魔王陛下。」

　　「你有一半魔族的血統，照理說是神族也是魔族的王族。可是，你身上那一半的魔族血統，注定讓你無法成為神王的繼承人。如果你資質平庸、腦袋愚鈍，那反而是最好的，有的是把你培養成愚忠的勇士。可是，你太聰明了，聖法提加的王宮容不下你。徹．曼德沙會護著你，而我，也會給你出路。」希尼斯頓了頓，「宴會結束後，你可以在神族王宮留下，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如果你決定留下，我會你安排了婚約者……但那孩子不是貴族，也不是神族。但是，她是神族最好的結界師。」

　　這樣的形容，足以讓亞德聯想起對方的身分。「是天使族的琉璃姬？」

　　「你知道就更好了。這件事你沒有拒絕的餘地，但對外公布之後，你很有可能會被眾人恥笑。但是，亞德……」希尼斯握住他的手，神情真摯，「我所做的一切，包含讓你從繼承者除名、挑選結界師當你的妻子，都是希望你能活下去。亞德，只有活著的人才是勝利者，不論死得多麼優美，終究是死了！」

　　亞德點頭。「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嗎？」

「是什麼？」

「您是為了我……還是為了紫晶？」

希尼斯一怔。「都不是，我是為了伊芙蕾希雅。我不希望你成為神王，卻我不曾希望你死。即使你是黑髮紫眼，即使你身上有徹．曼德沙的血，你仍就是伊芙蕾希雅的孩子。她是被我害死的，但我希望妳盟夠因為我的教育而活下來。」

「希尼斯陛下，您為何如此痛恨魔族？」

其他人來問，希尼斯不免要發怒。對象是亞德，他卻只有嘆氣：「……你應該知道，在伊芙蕾希雅之前，我還有三個王儲，是兩個王子，一個公主。這三個人，都在兩百年前的武鬥祭時，被徹．曼德沙所殺。」

拉娜輕拍了下他的肩表示安撫。

「我無法原諒徹．曼德沙，也不能原諒自己，所以把自己搞成了這副模樣。那怕只剩下一口氣，我也絕對不會讓神族毀在我手上。亞德，你是我最後的牽掛，也是我最後的希望。以前，那小子來看過你是不是，還送了晨曦。」

「是的。」

「只要有你在，他就不會對聖法提加出手。所以，在你痛恨聖法提加，決心永遠離開以前……希望你能夠暫時留在這裡。就算不為神族，也為了拉娜跟紫晶留下吧。」

一直以來，亞德以為自己的存在舉足輕重。雖然從威尼爾的怒罵得知現在的神王陛下對父親異常寵愛，也不認為自己會捲入爭端，甚至與戰爭和平之類的詞彙牽扯上邊。

諾雅說，即使去了魔界，稀薄的龍族血統也會引來覬覦。

夕陽之女則說，你很弱，所以會死。

從小開始，亞德一直很好奇圍牆外的世界。他感謝的同時也痛恨拉娜的專制，可是，到了能夠親自做決定的時候，他才赫然發現自己居然做不了選擇。

「……這件事情，你不必立刻給我答案。說起來，我是想問你夕陽之女的事情。聽說，你在雪櫻前遇見了夕陽之女，她向你搭話了？」

亞德簡單把兩人的對話說了一遍，連諾雅的提問都說了。

只見希尼斯一愣。「找不到，她真的是那麼說的？」

「是的。珞禔雅……她要找的人是誰？」

拉娜道：「應該是龍王，龍女遇見你也是意外。你身上有一部分的龍族血統，所以龍女才會對你特別親近。這件事很快就會傳到徹那裡，如果他問起，你就照實說了沒關係。」

「我可以見他？」

「當然，這是為你舉辦的宴會，由你決定。」

亞德一愣，故意道：「即使我有可能會對神族復仇？」

「不，你不會。」拉娜笑的時候，帶出臉上的皺紋，「假如你打算復仇，五前年遇到徹．曼德沙的時候，就會向他求助。更何況，魔王今日就會抵達聖法提加。如果你沒有半點猶豫，怎麼可能還在聖法提加？」

「你見過那小子？在哪裡，什麼時候？」

拉娜道：「就在這個王宮，他給亞德送生日禮物。我准許的。」

「這樣啊！他還來過這裡嗎？」與拉娜的雲淡風輕相反，希尼斯一臉錯愕。他神情複雜地看著亞德：「即使這樣，你還是留下來了。而且，為什麼你一點也不恨我？如果不是我判斷錯誤，伊芙蕾希雅就不會死，神族跟魔族甚至可能達成長久的和平。如果我能放手的話……」

「我很高興你能考慮放手的事情。現在也許還不遲？」拉娜說。

希尼斯擰眉思考了一陣子。「亞德，你想要王位嗎？」

「不想，所以我不在意繼承權的事情。我只想好好地過生活。」

「你恨我嗎？」

「……」亞德短暫沉默，「老實說，並沒有特別的感覺。但我非常討厭威尼爾，我痛恨你逼我喊他父親。即使，這可能是為了我的安全。」

「好吧。你還有什麼想跟我說？」

亞德思索了一下。「請多保重。」

「我累了，你下去吧！」希尼斯點頭，對他擺擺手。亞德對他再次行禮，希尼斯喊住他。「亞德，你痛恨威尼爾，那紫晶呢？」

「他是我的妹妹，跟威尼爾沒有關係。」

「……明天，我會安排你跟琉璃見面。如果見面以後，你仍想拒絕，也並無不可。」

這幾乎是祖孫兩人首次坦承談話，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希尼斯悠悠道：「以前，我的父親告訴我……在王位面前，能夠保持手足之情的人實在太少。即使不情願，每個坐上王位的人，或多或少都沾了手足的血。我一直以為自己能夠例外，可惜，即使我不想，也不代表事情不會發生。」

亞德不明所以，仍聽下去。

「即使活了七百多年，我還是……太天真了。」

希尼斯聲音漸弱，似是非常疲倦。亞德對他深深鞠躬，離開希尼斯的房間。

後天就是亞德的生日，來自五界的貴客陸續受邀到訪聖法提加。

首先到的是鄰近的水神族，人民多半自稱水之民。水神族是聖法提加神族的一支，有獨立的王與信仰系統，與其說是國家，不如說是個是個沉於水底的小國。這個小國被特殊的海域「蘭茵」包圍，水之民以智慧之神水神凜為信仰，將智慧視為一切的依歸，國民都是學者，亦有許多民族的人慕名而來。

這個只跟聖法提加大小相仿的小國，囊括了五界九座大圖書館的三座，別稱「圖書館城市」，每十年會舉辦一次的學術交流會。水神族與光神族歷來交好，拉娜也出自水神族，兩國交流頻繁。

他們的代表是退位的水之都王亞瑟與「移動圖書館」，素來與拉娜交好。

希尼斯翻閱著賓客的目錄，突然地頓了一下。「水之都的代表不是多琳？」

「不是，是由希。」

「……那個『移動圖書館』嗎？」希尼斯微微擰眉，「他已經拋棄了法傑瑪之名，是個廢王子，怎麼有資格代表水之都？如果多琳還對他言聽計從，真該勸勸。」

「對我們水之民來說，王只是個象徵，大圖書館才能代表水之都。」

「妳倒是贊同他拋下王位？」

「我沒有意見。畢竟，我也拋下王位嫁給你了。你不喜歡他，難道是因為他拒絕跟伊芙蕾希雅結婚嗎？」

「……他太隨心所欲，沒有責任感！」希尼斯繃著臉，看來是說中了。

「如果由希不想過來，誰都逼不了他。看起來，我們的備案似乎有可能成功。」拉娜道，「今天晚餐，要邀請他們過來嗎？」

希尼斯皺著眉頭很久。「……好吧。」

「要讓他跟亞德見面嗎？」

「不用。我不希望他帶壞亞德。」

拉娜忍住不發笑，這才召來了僕從安排接下來的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