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就像溫雅素樸的木顏色筆,為平平無奇的人生畫板添上色彩。莫名其妙也好,心有不甘都好。童年的星星點點,早已勾勒出你我的自畫像。
我是家中老三,是家裏的弱勢社群。
八十年代的香港,人浮於事。為鼓勵家庭節育,家計會製作了家喻戶曉的電視廣告。有天黃昏,生拖死拽姐姐同我玩耍。我照例被派演歹角,因為私藏違禁品的罪名而身陷囹圄。永遠是執法者的姐姐,一面作狀打我,一面學著那宣傳口號笑謔:「一個嬌,兩個妙,三個吃不消。」我四五歲,她比我大十歲。瞧我似懂非懂,她忙補上一句:「你是多餘的!」恍然大悟,我登時嚎啕大哭。
還是孩提之童,我都意識到父母不再年輕了。哥哥姐姐又正值反叛年紀,那裏肯敷衍我這個意外的頂小妹妹。自卑,許是缺憾,許是熬鍊。我有點鋤強扶弱的風骨,公平合理是我做人的基本法則。
生來體弱,我的體重常常不達標準。一家子晚飯,我面前總放有一碟喜愛的餸菜。母親的家常飯在我是最美味的食物,也是最治癒的靈丹。每回犯病發虛,力倦神疲,心下眼下就只有這份暖和熟悉的味道。被嬌慣了。我從小挑吃揀喝也是情有可原的。
那天父親領我到五星酒店的扒房裏去。這是我第一回吃牛排。該餐廳的龍蝦湯也是出了名的。嚐了一口我卻斟酌的道:「太濃了!」父親微笑道:「給我吧,你另點一個。」須臾,一個英式紳士派男侍端上海鮮湯來。我舀了兩匙羹又在那裏搖著頭說:「太淡了!」說著,我順手兒把湯碟向父親那邊移過了點。
還在牙牙學語,我大概已懂得父親是最疼錫我的。我父親經常說:「米米像我,像她母親就不漂亮了。」雖然很不願意,我確是非常像父親的。事實是我母親生得很美。鵝蛋臉,大眼睛和端秀鼻樑,一應傳了給我姐姐。從小到大姐姐比我好看,比我聰明,我倒以此為傲。沒有比較,也就沒有高低美醜。我欣賞天生不愛較量的本性,自覺有點拔俗的瀟灑。
七歲那年,我姐姐留學加拿大。機場送別後我同母親回到家裏。瞧我一語不發的向裏睡著,母親走上來一看,她這才發現我正在悄悄的淌眼抹淚。也許是來自童年深處的一重陰影,我害怕任何形式的別離。此後父親的擔子重了,哥哥的功課又緊,家內上下就只仗母親一人照管。各各忙亂。一個人成長的童年,沒有談談講講的對象,我自小悶出一套生活的藝術。
父母的管束很嚴。直到十三四歲我方能單獨到樓下書店買文具。淨室默處,我喜歡彈鋼琴,更愛做手作。我的絲帶肥皂花籃比店子裏的更覺別緻可愛。我手製的白色小洋房設有露天泳池和歐式花園。客廳有座亮黑色的紙製三角琴,飯廳有堂可通往洋台的活動趟門。
我家住廿幾樓。看街在我談不上愛好,也算是個習慣。穿過小窗口,我彷彿跳過一個個屋頂,造訪那地平線上的地角天涯。待在細小的空間,開拓屬於自己的天空,我不再是跟在哥哥姐姐後面的一道身影。
大學畢業後,我投身了富挑戰性的金融服務業。自小清靜慣了。從工作上的人際互動中,我收穫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大約因為訓練有素。對於年紀比我大的人,我的恭敬可說是由心而發。不可思議的長輩緣,讓我在事業上無往而不利。
職場多年,作為誇國企業的主管,我專責管理幾個前線部門。從羞手羞腳到人情練達,從戰戰兢兢到成熟世故。這些年來,我學會了很多,忘記的卻是更多。我比以前會說話,可是我已經不再表達真實的自己。我的世界比以前熱鬧,感覺卻比一個人更加寂寞虛空。有了金錢,金錢並不使我變得快樂。有了事業,事業卻不曾令生命變得精彩。有了自信,自信亦不能追回那逝去了的年月。
「爸爸,」那天我湊在父親跟前問道:「你認得我嗎?」父親說:「傻了嗎?你不就是米米。」當下他的認知障礙症已是晚期。他混忘家人,混忘自己,就只記得我。
這兩年父親進住了老人院。出走不果,綁上約束衣,他就連搔癢的自由都失去了。他喜歡珍饈美饌,老來偏又無法吞嚥。早晚懸著一條從鼻子直通到胃的灌食喉管。不是說好了要請父親回五星酒店去吃牛排的嗎?望著他床側的營養奶粉,或朱古力,或雲呢拿,口味再多彷彿也是個諷刺。
那天我翹著父親的臂彎從新娘房步出客室。咫尺之遙,卻是他一生之中可以陪我走過的最後一段路。四五歲時,父親曾問我:「大個賺了錢,你會給誰?」我倒仰著頭說:「全都給你。」他回家向母親笑道:「情知不會成真,聽了還是寬慰的。」
賺的錢雖比以前少,我喜歡我現在的社企工作。我感恩我的服務對象不再是闊氣的中產階級,而是社會上的基層長者和更生人士。我沒有改變世界的志願。然,如果我還有天真的熱情和夢想,都得感謝我的童年。
春天的陽光恬静而溫暖。我仰望著天邊的行雲,彷彿瞥見了我父親那久違了的微笑。我知道他不求什麼,只要他的孻女幸福快樂。
平凡的童年,記載著無憂無慮的笑聲,充盈著指縫間差點漏掉的回憶,縈繞著雙親不問回報的恩情。沒有梵高的天賦,沒有畢加索的才華。我的童年,未必塗抹出美麗的風景,好歹也是幀有意思的彩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