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的許多故事,看的許多電影,都在談論身處正常世界之中的被剝離的「自我」與不得不保護的「孤獨」,在看似暖色調衛斯安德森式趣味橫生、構圖精準、用色鮮明、清新可愛的《怪胎》裡,瀰漫一種身不由己的悲傷,超越了 OCD,超越了陳柏青與陳靜的神經性強迫症,重重提起了疾病,輕輕放下了愛情,我們看見的是孤獨如何改變一個人,以及人一旦找到同類後,又願意付出多少代價逃離曾經從四面八方壟罩生活的巨大孤獨。
每天必須按表操課,花在打掃環境、個人衛生的時間遠比吃喝拉撒睡還要多,衣櫃整排相同顏色與款式的衣服一字排開,家中所有室內陳設一絲不苟,都只為了方便移動、清潔而擺放,一個月固定出門一天,須定期回診並採買生活所需,總是避免外食,避免呼吸髒空氣,避免直接觸碰捷運車廂的扶手拉環,陳柏青就這麼度過了發病以來的機器人生活。一天,一個鮮黃色身影在眼角餘光一閃而過,穿著雨衣,戴著口罩與手套,視線死盯著自己鞋子,從捷運站直抵超市的兩個人就這麼相遇了,宛若兩隻螢火蟲般穩定而持續地發送出相似頻率的信號,這就是像是所有愛情故事的起點,目光所及只有彼此的共通之處,甘願犧牲,歡喜付出。
「愛的時候,所有對方的缺點都是優點;不愛的時候,那些缺點都將成為致命傷。」
陳靜最後說的當然是,怎麼可能不是,然而必然的相遇與可遇見的分離背後只有熱戀、愛情這麼簡單嗎?能出現一個讀懂彼此的人一起同甘共苦,讓很多苦不苦了,很多累不累了,很多痛不痛了,好在有人也覺得接吻很噁心,好在有人也對細菌如此敏感,好在有人也理解自己的脆弱,他們於對方的陪伴下漸漸找到與疾病和平共處的方式。但無憂無慮,望著相同方向前進的日子往往並不長久,無論是否患有疾病,或說熱戀期的心亂如麻就是種被社會認可的精神錯亂,在人生成千上萬個門口,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劇中一句:老天爺讓我們有 OCD,是為了讓我們相遇。聽起來多麼浪漫,想起來多麼悲傷,曾經巴不得可以親手埋葬這種惱人的強迫症,後來卻用盡全力想找回過去的自己,設法在恆久變動的時間維持原狀,只因終於與別人產生了連結,這更是他們唯一真正擁有的。
林柏宏飾演的陳柏青像是個漫不經心的鄰家大男孩,命運拋過來的他順勢接受一切,被動面對生活,被動面對疾病,被動面對愛情;謝欣穎精彩演繹的陳靜卻大不相同,一雙水汪汪的大眼時常閃過各種情緒,時而慧黠俏皮,時而別有幽愁,期許人生應有無限可能,心思敏感細膩的她不甘心一直受 OCD 擺布,主動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主動打破日復一日的 SOP,過去總以為疾病會為她的生命帶來終點,沒想到先是開啟了一扇窗,有一天卻也可能像正常人一樣丟失這份連結。就如 Sally Rooney 筆下的康諾與梅黎安,我們生長於一個畏懼與眾不同的時代,人人渴望接納、渴望認同,想成為和別人一樣的人,想隱藏羞愧不解的部分,而當這些部分巨大到無法隱藏時,只能選擇自我隔絕於世界之外,扮演好一顆不起眼的恆星靜靜獨舞,終日繞著自己打轉。
正因如此,愛情就像一場雙人舞蹈,情投意合的時候,兩小無猜的時候,可以放膽優雅躍起,另一個人永遠能凌空接住,兩人的頻率乍看之下不謀而合,《怪胎》前半段處處瀰漫著青春氣息的粉紅泡泡。「不正常」三個字始終橫亙在他們的心裡,卻也並無感受到這對戀人在遇見彼此之前,認為自己不值得被愛或帶有自卑心態,也從未在這段感情中尋找自我價值,早已將不討喜的那個「我」摸得相當透徹,甚至相反地,在自己打理好的小小星球裡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相信有一天可以回歸正常。
即使做什麼、不做什麼,這個世界從來不會按照我們預期的方式運轉,所以努力摸索出一個比較舒服、比較自在的生存模式,等到好不容易適應了,便開始渴望陪伴,他們因為愛情而打破規矩,因為愛情而鑿開縫隙,在以不變應萬變的節奏中重新加入對方的節奏,暗自慶幸起 OCD 於茫茫人海的牽線。可幸福快樂的生活總有後來,同樣受疾病困擾而相知、相戀、相惜,OCD 的開關就像掌控命運那隻看不見的手,沒有任何原因,沒有任何道理可循,有一天也將再度按下按鈕。
一切都不會改變的。一切都不會改變的。一切都不會改變的。
格格不入的偽裝底下仍是通俗的愛情,雙人舞始終一個人主導,另一個人妥協,陳靜理所當然搬進去陳柏青的家,打掃別人的房屋,換洗別人的床單,是的,如膠似漆的狀態下什麼都不會計較,不忍計較,不想破壞表面的美好與和諧,當烏托邦漸漸被現實打回原貌,甜言蜜語轉瞬間劃開一刀刀的血痕,當初是「你懂我」,如今是「不認識」,以前的一句話成為了以後的傷口,有些髒汙洗不掉,就如有些路沒辦法往回走。
觀賞完這部電影後思索了一下,似乎是否透過 iPhone 拍攝而成,也不太影響個人喜歡《怪胎》的原因,眾所稱道的視覺、美術、攝影與演員當然為故事增色許多,然而,真正反覆回味的,還是在人與人的連結與斷裂中找到一絲出口。
所謂怪胎的「怪」,可以是特立獨行,亦可以是舉世無雙,提供庇護的透明雨衣穩定散發訊號,某一天,在足以接收到如此與眾不同的相似頻率之人眼中,將不再是瞬間消失於尋常巷尾的一縷輕煙。或許可以說,現代社會人人幾乎都有某種層面與程度的障礙,有時來自恐懼,有時來自陰影,有時來自疾病,身心健全似乎遙不可及,但不正常也不等於缺陷,任誰都有自己面對世界的方式,因此事實是,每個人都是怪胎,也沒有人真的是怪胎。
在恆常變動的時間裡,任何人事物都不可能恆久不變,突如其來的急轉直下令人措手不及,雖說意料之外,卻也是情理之中,既不正常又無比正常的天涯淪落人同樣難逃眼睜睜見證愛情潮起潮落,彷彿閉上眼便滑入《樂來越愛你》的平行時空。一個橋段,雙重視角,兩種詮釋,這樣的發展由兩位主角的紮實演技自然撐起,也許你會頗有微詞,卻又不得不讚嘆導演巧妙的安排,這場戲同時挑戰了男性與女性的性別刻版印象,並望向了每段愛情故事或早或晚終將走上的悲傷結局。
誰還記得愛情開始變化的時候,我和你的眼中看見了不同的天空,彼此都忘了當初那些溫柔,而當碰碰撞撞走過一段感情後,仍舊得捫心自問,當我們的目光可以眺望結局時,當我們可以預知人生的終點與方向時,當死亡是必然的,哭泣是必然的,分離是必然的,我們可以輕易掉頭走上另一條路時,你會如何選擇自己定義人生與認識世界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