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與他的另一半

我是傑克, 是一位作家。

和其他作家不同的是, 我不用紙筆或是鍵盤構思故事，而是將我看到的、聽到的、甚至聞到的，在腦海中形成一幕幕的畫面，然後用我自己的想像力將這些畫面串聯成一個個感動人心的故事。

有的時候我也寫詩，而且是寫在巷弄中那些不起眼的角落、人行道的邊緣，我會將心中領悟的道理、看到的美麗景色、或是只是單純的詠嘆，濃縮成簡短卻饒富深意的字句，希望那些失意的人看到後會像是如獲至寶一般，從中體驗到我所經歷的美好。

在我的作品中，我最喜歡的是一個關於孩童的故事，這個故事的靈感來自於有天我和我的另一半-F，在一個偌大的公園中散步時發生的事。

我記得那天的天氣比現在的天氣再冷一點點，也許是十月快到十一月的傍晚，夕陽還卡在高樓大廈的頂樓陽台不肯消失，公園裡有許多坐在嬰兒車上及到處活蹦亂跳的孩童，但我一如既往靈敏的鼻子已經嗅到空氣中有一股不尋常的味道，這味道刺鼻且令人作嘔，聞到的當下我只想用力呼氣把這討厭的空氣趕出我的肺部，還好動物與生俱有的咳嗽本能加速了我的廢氣排出，我得以保持理智地往味道的來源望去，那是一個身材略胖有點鬍渣的中年男子，他的手上拿著一塊白手帕，那刺鼻的味道正不斷從手帕散發出來，而男人的目光正看著一個約莫六歲的孩童，和其他孩童不同的是，他旁邊沒有大人陪伴著，而是兀自專心地在沙地徒手蓋著一座沙堡，眼看城堡的屋頂即將完成，說時遲那時快，男人一個箭步向前就要拿那白手帕摀住孩童的臉部，還好我老早就發現這一切不對勁，天生發達的運動神經加上與生俱來的長腿，我一邊努力調整呼吸讓自己不要吸入太多那刺鼻的味道，一邊發出方圓一百公尺都聽得到的怒吼聲朝那男人全速衝過去！

沒料到我的出現，那男人驚惶失措地逃離現場，留下了那塊混著刺鼻味道與黃色汗漬的白手帕，男孩的爸媽也及時出現，感謝我的出現拯救了他們的心肝寶貝。

其實我從小就很喜歡孩童，就連現在年紀大了，每當看到他們嬉鬧的身影，我還是會有一股想衝過去和他們同樂的衝動。後來我以這段年輕時的回憶為靈感寫了一篇短篇小說，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熱血沸騰，雖然當時F因為來不及阻止我而被絆倒，膝蓋留下了一個永久的疤，但我還是覺得有機會能幫助另一個個體，是上天給我們的珍貴禮物。

從我有記憶以來，大家都叫我「傑克」。

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是我的爸爸媽媽叔叔阿姨、還是阿公阿嬤外公外婆幫我取的，當我走在路上時，偶爾會看到有些人看到我之後很興奮地大叫：「是傑克耶！」雖然這些人我大部分都不認識，但是基於禮貌我都還是會帶著我自認為最迷人的笑容向他們打招呼，然後其中有的人會像好久不見的老朋友一樣，走過來和我抱一抱、敘敘舊，但奇怪的是有些人可能是有電視上所說的「社交恐懼症」，面對我陽光般的燦爛笑臉卻是轉頭和身旁的人聊天、或是沉默以對。

無所謂，總而言之我早已習慣路上有不認識的人的人叫我的名字，也漸漸養成聽到「傑克」兩個字就轉頭去找尋聲音來源的習慣。偶爾我會發現有的人不是在跟我說話，也許「傑克」就是人家說的「菜市場名」吧！

直到遇見我的另一半F，我有了另一個名字，或是稱為「暱稱」。

「分！」是分開的分嗎？還是分秒的分？

「小分！」聽起來比較像是分秒的分。

「芬芬！」 是「清明時節雨紛紛」的紛紛嗎？

「多芬！」啊！這個我知道，是那個音樂家「貝多芬」的多芬吧！

老實說，我花了一段時間習慣我的「新名字」，畢竟我印象中貝多芬的聽力好像不太好，和我實在是相隔十萬八千里呀！

從此之後，我開始有名字也有暱稱的人生，第一次見面的人會叫我「傑克」，比較熟的會叫我「多芬」，而「芬、芬芬」則是F對我親暱的稱呼，偶爾我們吵架她氣瘋時也會叫我的全名「多芬！」而那時候我就知道，歹誌大條囉！！

第一次遇見F，是在春末夏初的一個傍晚，空氣不是自由流動的，而是液化成大雨將至的黏稠感，使平常稍縱即逝的些微氣味，也像是麥芽糖一樣包裹著我的鼻腔黏膜。當時年輕的F帶有一種牛奶夾雜著水蜜桃的香氣，配上高密度的濕氣，讓我們遇見後足足有兩小時，我的鼻子都擺脫不了這股氣味。這也導致之後我們相處時，我能從人潮中一下子分辨是她或是其他人朝我走來。

有趣的是，當她快樂時，水蜜桃味通常會佔著比較高的比例；憂傷時，牛奶味則會早一步到達我的鼻尖。於是當我獨處在家構思我的文章時，我能從上升中的電梯知道今天下班的她是快快樂樂地滿載著成就感回來，抑或是被上司責難、同事排擠，踩著憂傷的步伐回家。

寫到這裡，你們會問我：

「你怎麼確定她就是你未來的另一半呢?」「你們這樣算是一見鍾情嗎？」

「她的身高、體重是你的菜嗎？血型星座命盤，和你合得來嗎？」

「她的父母是做什麼的？他們可以接受她養你一輩子只為了成全你寫作的夢想嗎？」

老實說，這些問題我都不知道答案。就連現在垂垂老矣的我，也不覺得我們的感情 是完美無瑕、堅不可摧的。

我只知道對我來說，在我20歲的那個傍晚，遇見了那個有水蜜桃牛奶香味的20歲女孩。而這個傍晚，改變了我和她的命運。

此刻之後，我們陪伴了彼此大半生，我不會忘記我們曾一起赤著腳踩過棉花糖似的漁光島沙灘、一起聞著刺鼻卻又讓人欲罷不能的北投溫泉，一起輪流在顛簸的復興號火車上嘔吐、一起在雷雨交加的颱風夜裡依偎而眠。

謝謝她，讓我知道了自己的與眾不同，了解到生命的悲喜與無常。

這也是為什麼，我會想寫下這篇「傑克回憶錄」，為了紀錄我和F的這段生命旅程。

我想我永遠不會忘記剛和F在一起的那半年，那些數不清的爭吵與悲傷。

當時年輕氣盛的我，每天總有數不清的話想和她說，但不知是我的表達方式有問題，還是她的聽力有問題，每當我滿懷熱情的和她表達我腦海中的想法，分享那些我想講的事，眼中浮現的卻是她的一臉茫然。有的時候我想和她牽牽手、散散步、吃一頓飯、或是夜晚時，期待她的陪伴、聊一聊天，她卻兀自地做著自己的事，面對電腦、書桌、或是電視，急性子的我只能用一次比一次更大的聲音來獲得她的注意，而有時候也許是受不了我在半夜一而再再而三的抗議，她會不發一語的面對我，留下鹹鹹的眼淚。

這段時間我還懷疑過自己是不是有著人家說的賈伯斯也有的什麼「亞伯斯症」，一種高功能的自閉症，才會導致我和F之間的溝通有這麼大的問題。

為了解決溝通的問題，我們甚至還找了諮商師，教我們如何進行有效的溝通，讓我們試著更了解對方表達的意思以及進行更有效的肢體語言互動。還記得當時每週一至兩堂，一堂約2小時的課程，雖然花了許多銀子，但在諮商師的陪伴下，我和F學習用彼此都可以接受的方式相處，學習用每天散步的方式一起欣賞這世界的美好，學習尊重對方當下的需求，而非互相向對方丟擲混雜著各種焦慮、悲傷、憤怒、不平的情緒炸藥。

終於，隨著時間推進，F漸漸可以從我的眼神中看出我是餓了、渴了、倦了、生氣了，我也可以從她說話的語氣知道現在她是否需要我的陪伴或是需要獨處。我們之間有了一種無形的默契、一種無可取代的牽絆。我們慢慢成為了對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另一半，直到我發現自己和其他人似乎有些不同…。

開始查覺到自己的異狀，是在我認識F的五年後，她的25歲生日。

我的體力一直都不錯，只有在發生腸胃炎時會較為虛弱，多虧F和家庭醫師的細心照顧，雖然每當換季時我的腸胃和皮膚總會出毛病，但大多都在一個禮拜左右就可以恢復健康，因此我對於自己的外觀並不特別在意，覺得自己的身體大概會一直這麼年輕有活力。

說真的，我並不覺得20歲和25歲的F的外觀有很大的差異，但她每天和我散步回來都會牽著我照鏡子的習慣，卻讓我看到同樣的歲月在我們兩個的生命中以不同速度流逝著…。

鏡子中，和依然在青春末端的25歲F站在一起的，是已經步入中年的，我的臉龐：毛髮中的黑色素已不再像以往那麼濃密，臉部的肌肉因為膠原蛋白的流失而開始出現鬆垮，雖然我努力維持和年輕時一樣的運動量，但無法欺騙自己的是，下樓梯時膝蓋傳來微微的抽痛感，以及面對同樣的一段路程卻更容易感到氣喘吁吁的疲憊。

我開始需要更多的睡眠才能補足前一天所消耗的體力，有時候我甚至忘了自己腦海中的小說寫到那個段落了。值得慶幸的是，F在家的時間變多了！也許她也察覺到我得了這種加速老化的怪病，她開始在每天煮給我的飯當中添加富含鈣質的小魚乾、買了一包又一包的營養品回來給我喝，散步時盡量避免上下坡道，就連上下床時她也會攙扶著我也減輕我的膝蓋負擔。

然而我老化的速度似乎沒有減緩的趨勢，也許這是一種先天性的遺傳病，畢竟我的父母在我有記憶以來就已不存在在這世界上，也許這種早衰的病會讓我無法陪伴F一輩子，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只希望在我不知剩多久的生命中，我可以盡我所能給F越多回憶越好，這樣有一天如果我真的離開了她，她也可以帶著這些美好的回憶，勇敢去面對生命的未知而不至於感到過於孤單寂寞。

我是F，我在我20 歲那年養了一隻傑克羅素犬「多芬」。

他陪伴了我人生中最脆弱、最顛簸的十年，卻以等同於人類七倍的加速度衝向死亡，在我人生中稍微可以停下奮鬥的時候，離開了我。

於是我決定幫他寫下這生命的末章，完成這篇回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