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丹利.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1928-1999)是美國導演中極其奇特的一個,返顧他一生歷史,頗有可以一論者。
1968年,庫氏以四十之年拍下了所謂影史上空前最具規模的太空片
《二○○一年太空漫遊》。此後這部電影一直以
「史詩」字眼為世人習稱,加以片中電腦名喚Hal(乃比IBM每一字母皆先行一位)以及配上大小史特勞斯名曲〈藍色多瑙河〉〈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奇詭驚異等這類受人談助趣事,益使此片雖令觀眾隔霧看花不甚了然,卻似又印象強撼揮之不去。
自1968年至他1999年死前,三十年間凡有他的電影消息,必是一個超級大導演的消息。此大者,非只是影片之大,亦是心理層面之大。即使三十年中只拍了六部片子。
瞇眼遙看庫柏力克的歷史,竟呈現出一個美國導演與其事業的一頁意志折衝史。
庫氏早在1960年拍《萬夫莫敵》(Spartacus),實已走上大導演之路;乃以一介三十出頭小伙子需耗使高額資金(當年一千二百萬美金的鉅製),調度大隊人馬(八千個西班牙鎧甲武裝戰士的大型陣仗)與最大牌的明星勞倫斯.奧力佛(Laurence Olivier;1907-1989)、查爾斯.勞頓(Charles Laughton;1889-1962)、彼德.尤斯汀諾夫(Peter Ustinov)以及老闆兼男主角寇克.道格拉斯(Kirk Douglas;1916-2020)共事與周旋。
道格拉斯原先找的,是老牌西部片導演安東尼.曼(Anthony Mann;1906-1967),卻開拍不到二周將之解雇,才找上了年輕的庫柏力克。這部影片不知因為太好萊塢或太演員中心或太什麼,總之庫氏日後不願承認是他的作品。而寇克.道格拉斯找上他,緣於1957年演出過他的《榮光之路》(Paths of Glory)而賞識他。
同樣因為賞識,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1924-2004)看了《萬夫莫敵》後延他導《獨眼龍》(One Eyed Jacks;1961);籌拍中,庫氏提出第二男主角宜由史本賽.屈塞(Spencer Tracy;1900-1967)飾演那既慈祥如父又可陰沉如巨盜之性格,然白蘭度早在心中定下卡爾.馬登(Karl Malden;1912-2009)為人選(早在《岸上風雲》《慾望街車》二片合作以來兩人交誼深厚──亦好萊塢常習也),頗感為難。
又不久,庫氏想出一個公關點子,謂已與拍照老友法國攝影大師卡提耶布烈松(Henri Cartier-Bresson;1908-2004)說好了,請他在拍片現場不時照相,日後可做一展覽、當可受藝文界強烈矚目云云,白蘭度聽後,覺得這年輕人恁多文藝雅好,心猿意馬,一煩之下讓他走路,乾脆自己來導。結果自扛導筒的白蘭度居然也敢縱性肆意,在接下來的六個月拍攝上,多拍了一百萬英呎底片,並且共花了六百萬美金(原本預算的三倍)。
經過這兩大明星的不快共事,庫氏痛定思痛,此後拍片必全由自己主控,並矢意與好萊塢一刀兩斷,將基地遠移倫敦。
他太犬儒,未必拍得來歌舞片一如史丹利.兜能(Stanley Donen;1924-;曾拍Singing in the Rain、Charade)。他太城市,又富新思想,無意去拍西部片一如約翰.福特或安東尼.曼此種頌詠拓荒馴野的傳統老價值;也不會去拍既誇大暴力又故作攜帶些許草根鄉風的《邦尼與克萊德》如亞瑟潘(Arthur Penn;1922- )。也因為太城市(紐約市布朗克斯人),透過遙遠,極可能有興趣拍南方山蠻人野的《激流四勇士》(Deliverance;1972)(此片人與天競、逐漸一步步逼近不可知險境略有Shining意況),然約翰.波曼(John Boorman;1993-)先拍了。他太孤高自立,也不會去拍緬懷故往如奧遜.威爾斯的《偉哉安伯遜家族》這種中西部舊日家園故事。他雖是紐約人,卻瞻視古今,不會凡拍片言必稱紐約一如烏迪.艾倫;又他雖是紐約人卻從來不涉族裔故事凡拍片必大灑番茄醬如馬丁.史柯西細。
他太挑剔,又究品味,即找文學作品,也必覓得奇絕者,如納波考夫的《婁麗妲》而非淺平文筆的葛蘭姆.格林之《黑獄亡魂》(The Third Man)。然前者他畢竟沒把鏗鏘韻句拍出,書文中意淫之潛蘊,壓根沒有形於軟片。後者卡洛.李(Carol Reed; 1906-1976)卻拍得灑脫漫逸。庫氏向以攝影考究稱於影界,也偶在拍片中自執攝影機捕捉另外角度,然《婁》片黑白攝影平鋪直敘,中庸之極;反是《黑獄亡魂》之黑白攝影行雲流水,酣暢有風格。此何也?非庫氏於攝影之浸解不及人,實是構築影片之始的定奪便已然偏差矣;這才是造成《婁》片之風格之平滯而勉往下推狀態。
《發條橘子》劇照,是庫柏力克在1971年執導的作品。
改編自安東尼.柏吉斯的奇想之書《發條橘子》,以及早為人淡忘的古舊作家薩克雷(William M. Thackeray;1811-1863)的《亂世兒女》(尚且不是他的《浮華世界》名書)可看出庫氏的隻眼獨具,並用心深苦。
庫氏太過嚴肅縝密,不容易把簡單主題,天真輕快的拍成片子,像《金剛》(King Kong;1933)。若他拍,他會花太多的工夫把技術弄臻完美,而不自禁的忽略了純真的情致,金剛臨死前的眼神淒楚不捨,此類筆觸庫氏片中不易見。也正因他技藝精良、美術典雅,加上他博學淹通,以致《亂世兒女》(Barry Lyndon;1975)中燭光下十八世紀的光暈實景,他特別央人研磨鏡頭將之拍出,儼然要竟法國阿貝爾.剛士(Abel Gance;1889-1981)1927年拍《拿破崙傳》的未完之業。
他太冷嚴,劇情過於奇轉幽默似舞台劇之節節合拍者,如《北非諜影》或如《熱情如火》,他無意拍。庫氏的幽默,是黑色幽默。以是浩渥.霍克斯(Howard Hawks;1896-1977)的His Girl Friday(1940),他不會拍。即使是淺寫幽默、濃涵人情的尚.雷諾亞(Jean Renoir;1894-1979)的《大幻影》(The Grand Illusion;1937),以庫氏之認真嚴肅,亦不會拍。
老派導演的怡然閒情、苦笑人生影片,庫氏不知是使力過深抑是過於埋首沉鬱,他的所有片子無法窺見。或許庫氏本人原就不大嘗味生活。
庫氏之作品,予人某種感覺,即他書齋之工夫忒深,而外間草莽之生活又忒不涉足;故汗臭味嗅不到也。Shining中,主角在打字機上一直打 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 莫不他自我取嘲乎?
他又太喜親近學術,平時博覽群籍,與世界某些專類科目的一流學者多所切磋探討(尤以七十年代初原計籌拍拿破崙事傳時之窮研古史軼事最常受各界矚目。後雖因規模委實太巨不易實現,卻也轉拍成那古意盎然、考據精良之不世傑作《亂世兒女》),隱隱然透露其內心或多或少有以他沒上大學一端為不甘之勢(此點以飽學著稱的我國導演胡金銓亦有相似情態)。
他的配樂,是其一絕。不僅選曲別出心裁,並在最巧妙的段落恰入其縫,但看Woolly Bully 及 These Boots Are Made for Walking 等曲在《金甲部隊》中之出現可知。
舉世導演中若論考據最詳者,人能想及之人,或許庫柏力克最能名列前矛。八十年代方得有機會一睹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1911-1979)的《北京五十五天》如我者(乃早年台灣禁映),當時心中突生一念:尼可.雷,何響噹噹大導!名氣中既含建築大師萊特之徒,又是「作者論」(Auteur Theory)最稱許之大師,他的《養子不教誰之過》何人沒觀過?然多年後回思其人各片,不惟深感「作者論」之過時,他的片子之淺空,尤其《北》片徒顯其人之無學養也。繼又想:歐美導演不知何人可將中國歷史拍得考據翔實?若有,必庫柏力克也⋯⋯(未完待續)
編按:庫柏力克的《發條橘子》想必是許多影迷心中的不敗經典,想抒發心中對電影深刻情懷?歡迎參加現正進行中的【方格子×釀電影】徵文|今晚,我想來點…此生必看的經典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