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庫柏力克的電影,我都覺得,像爬進一座深谷。
不同於其他大師是高山,越是登高望遠、越能夠看見全貌,庫柏力克總是讓我掉進黑暗中,不見來路,更不知底落何處。他對「不重複自己」有一股偏執,於是每部作品的題材、核心都迥異,又都風格強烈,指向一個個異世界。
但每一次,在那黑暗裡,我還感覺到:自己正被默默觀察著。
庫柏力克相信,電影是在情緒與潛意識層次運作的藝術。他依靠畫面與聲音大於對白,也不靠具體的「情節」說故事。他還非常自律不太解釋自己的作品。關於《鬼店》著名的花絮是:原作者史蒂芬.金始終討厭這個改編,說它是「沒有引擎的帥車」,除了無法接受傑克.尼克遜的選角,也不滿男主角的心魔和飯店的靈異設定被虛化了──無從對接人性的弱點,沒有顯露足夠的惡意,但這正是某種屬於庫柏力克的標記。
《鬼店》的飯店和閃靈(shining)能力,如同《2001:太空漫遊》的黑石板,《金甲部隊》躲藏在「部隊」、「戰爭」背後的父權幽靈,或是《大開眼戒》操弄階級和性剝削力量的秘密結社,都是沒有形象,未知其意圖,也不曾解釋自己的存在。它們既牽動劇情,也彷彿只是觸媒,將人心中自帶的黑暗暴戾,自毀衝動,或對慾望宰制的順從,或進化過程加以催化。你當然可以用科學、歷史、社會和性別的語言去詮釋它們,但庫柏力克刻意保持曖昧,讓以上種種關鍵性的力量,都無法被單純分類。
這大概是為何,我始終覺得庫柏力克很「冰冷」。他的故事往往缺乏道德命題,而是由一股神秘、壓倒性存在的力量,和人性某個無關道德準則的特質發生共振,這股力量──同時是一道無聲的目光,在靜靜監看著,看得人心底發毛。
於是,看片的你我也跟著庫柏力克的鏡頭,彷彿被塞入那顆監視器,導演、觀眾和戲中的「上帝之眼」構成了三位一體,我們目睹人物受盡折磨,同時得到結論:庫柏力克對他的角色,真是毫無憐憫(merciless)。
但這一次重看,到了《2001:太空漫遊》,我有點動搖了。
事情的邏輯是這樣的。多年來,我一直把片中的太空船主機 HAL 9000 視為是黑石板的延伸,是另一股不帶慈悲的力量,信奉演化和求知為最高使命(即片中木星任務的目的)。這次我卻開始想:如果每一回黑石板出現,都標誌著人類智慧的啟蒙和演化關鍵──片頭人猿如此,片尾的星星小孩(star child)也是──那麼,要說 HAL 也是人類文明的其中一個世代、一個分支,是月球上的石板「啟蒙」了人工智慧 HAL 的進化,也無不可。
尤其,HAL 所表現的情緒,是比所有太空人、科學家、宇宙服務生等人類角色都更豐富,更有「人性」的。在它被關機、被一塊塊「凌遲」拔除記憶體的過程裡,HAL 不斷哀求,表示害怕,最後忘光了一切只剩來自祖輩(前世記憶?)的歌謠在嘴邊(註)──看到這,要說庫柏力克沒有要召喚你的惻隱之心?實在說不過去。
(寫到這我才想到:《金甲部隊》片尾狙擊手的最後時刻,也是另一個例子。)
但我那先入為主的冰冷印象,畢竟其來有自。除了敘事氣質,戲外的庫柏力克作為創作者,形象更是極端。他是控制狂,是完美主義者,偏執地管控每一個製作面向到細節,而且根本是暴君。
你也許聽說過:《鬼店》那些惡名昭彰的拍了五十、一百、一百五十個 take 的鏡頭,讓傑克.尼克遜劈壞六十幾道木門,更讓女主角雪莉.杜瓦深受創傷──庫柏力克不但在拍攝期間刻意孤立她,還對她特別挑惕,徹底摧毀她的情緒甚至生理狀態。飾演老廚師的史卡特曼.克洛瑟斯殺青後去拍下一部片《Bronco Billy》,當發現導演克林.伊斯威特竟然一個 take 就給過的時候,感動得老淚縱橫。
對庫柏力克來說,演員就是工具,拍戲不是請客吃飯。《2001:太空漫遊》第一段是由真人穿上密不透風的猿猴裝,在搭好景、打滿燈,超過攝氏 40 度的棚內拍攝的。獵豹攻擊人猿的畫面則是(經過訓練的)真獵豹和特技演員過招。《金甲部隊》的越南槍戰,演員們穿著熱帶軍裝在實際上是冬天的倫敦拍了數個月,飾演「八號球」的多利安.海伍德一度以拍攝延長為由,要求加薪,結果不但被提早賜死,還在攤滿泥濘的地上躺了五天,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假子彈灼身、血袋爆裂。
當人情與藝術的判斷相衝突,庫柏力克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而且不懂善後。《2001:太空漫遊》經典的一幕,是太空梭和太空站在〈藍色多瑙河〉的旋律中旋轉、同步,這一幕原先有配樂家艾力克斯.諾斯寫好的音樂,但他直到首映那天、坐在戲院裡,才知道庫柏力克根本沒使用。大師的說法是:當代的作曲家再優秀,畢竟仍不是莫札特、貝多芬,有那麼好的經典,為何要屈就次級品?
還有《金甲部隊》片中的魔鬼教官,原本簽給了演員提姆.寇切利,他飛到倫敦被隔離管理(以避免和飾演菜鳥的其他演員生出交情),每天排練十二小時、一週六天、隨時準備開拍,這樣過了八個月之後,庫柏力克捎來一張信紙,以「為了電影好」為由,把角色給了別人。
這種種無情行徑,在現在的創作倫理看來,根本是有待商榷。但我無法否認《金甲部隊》的整段槍戰,都被那股排山倒海、失控的能量所推動;《鬼店》的瘋狂追逐,由場景/剪接/演員(尤其雪莉.杜瓦)共同堆疊出 120%、難分虛實的恐慌,是後世無數驚悚片難以企及的;我還得承認在做功課之前,看著超過半世紀前的《2001:太空漫遊》開場──不瞞各位說,我連鏡頭裡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猩猩?都無法確定。
多年後,在《星際效應》開場不久,我看見太空船啟動、旋轉,這一幕的光線和模型,搭配悠揚如清澗的音符,明顯是諾蘭與漢斯.季默在向庫柏力克致敬。可見經典的影響力,是一代代電影人不可能忽略的。
基於對威權人格的厭惡,我很難說自己「喜歡」庫柏力克,但他創作中的某種矛盾,的確引我好奇。作為導演的他無情、理性、專制,自視甚高且愛冒險,執著於開拓新知,儼然是個陽剛形象滿格的將軍,眾人則自願追隨他,聽令行軍、打仗。但在他的作品裡,我又一再看見對威權和階級的警醒。《金甲部隊》的知識份子青年,在戰爭的「洗禮」下一點一滴喪失純真,摧毀他的道德框架的,正是軍隊這個極端父權體制。而同樣作為大魔王的還有《大開眼戒》的超上流階級結構、《鬼店》釋放了主角內心父權毒素的環境⋯⋯
如果說,故事人物往往藏著創作者的部分投射,那麼在丈夫、父親、提供者和創造者的身份上都受挫的《鬼店》主角,代表什麼?在《大開眼戒》裡無法真正地慾望,只能慾望他人的慾望的阿湯哥,又代表什麼?庫柏力克的故事焦點,他對高牆的批判和解構,和他的人格行事似有悖離。或許唯一說得通的邏輯是:這一切是為了侍奉電影之神,而不得不採取的獨裁策略。他只是個使者。
再加上,庫柏力克不太解釋他的作品,所以後世論者只能猜測,或從共事過的人們口中東拼西湊他的心意。願意這樣退後的藝術胸襟,我是給予尊敬的。正因為能容納──而且禁得起多重解讀,讓他的作品能穿越年代,數十年如新。那些槍林彈雨、刀斧亂劈的瘋狂,不必指向扭曲的真理,而是人性誕生以來,平淡不過的日常。
註解:HAL 在片中被重置過後,唱起了一首童謠〈Daisy Bell〉,這首歌正是 1961 年由 IBM 7094 所唱出來的,電腦史上第一首用語音合成技術所唱的歌。
TFAI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史丹利.庫柏力克】專題放映
《2001太空漫遊》、《發條橘子》、《大開眼戒》、《金甲部隊》、《鬼店》
8.05 - 8.14 @ 影視聽中心大影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