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移變遷,時間帶走,也鞏固。滄桑的傷痕累累,綠苔橫生,樑柱蝕壞,人不在了,止不住互相引動的連環崩塌,縫隙裂的可以透光的時候,他們決心來修復僅剩搖晃骨架的老屋,就像在起風時低身穿過殘骸走進屋裡,在屋簷牆面重新砌建起來之前,先為它擋雨。
那是不需要言語的,自願擔起照料和看顧孤身老屋的意志,一種不問路通向哪裡堅持向前、充滿高強度勞動和磨練心志的實踐,才能牢實的展開凡常的生活,從一開始就無意帶走什麼,只要搭建起一條接往原處的路,保護記憶最初的容身之所,孕新續舊,讓它繼續訴說那些從來沒有人聽過的事。
活絡眷村的嚮導Soho工房
這是我第一天決定要把整個下午的時間好好走訪眷村時,轉進的第二條巷子,黃埔新村東三巷。他們紅色的前院門開啟,我被圍牆旁邊推放著整齊的石瓦片吸引走進去,那時我對他們以文化局「以住代護」專案進而可以成為老屋為期5年居民的概念還十分懵懂,直到走進屋裡,他們大方地讓我深入探針,向我展示這段從築牆開始的生活全貌,清晰的描上了輪廓。
要走進去之前,我還抱持著不能隨便擅闖別人家屋的謹慎,一直在門窗前張望,裡頭傳來像熱絡鄰里間閒談串門的輕鬆對話,我更猶豫了,正要轉身離開想著有機會再來吧,裡頭的客人剛好打開了門,對正要背過身去的我熱情招呼,說這裡是可以進來參觀的,幫我把大門打開,只要幾秒的錯差,我就會完全錯失讓這個故事清楚在面前映現的機會,到現在我仍然相信,那是境遇間互相牽引的線,因為機緣而起的開端。
我走進日式的玄關脫了鞋之後,屋主之一的小安熟絡的把我領進去參觀,戴著眼鏡、清秀瘦小的她,說起話來有種恆溫、安定的熱情,跟我細述了他們在修屋時想要留存的核心,用台灣杉木重啟屋樑、地板的在地語彙,她拿起當時修建前的照片,一根被蝕朽的屋樑斷木,說明當時屋況所有的傾斜、主架構的分崩離析,樑是屋子的心臟。重新架穩了,讓樑繼續以過去的穩固延續未來,內部的臟腑也開始得以健全的重新運作。
她在話語間一直提到當時不在場的書豪,就是創建老屋全新風貌的重要執行者。一抬起頭,就會看見被他們特意營造整個開放式的明亮天井,難得一見還原當時建築穩健的精工,直、橫木頭榫接交錯牢固撐起山形的屋頂,如同屋子最重要的脊骨,甚至還特意留下了兩側的編竹夾泥牆,露出素樸卻耐用的竹網、黏土漿與灰泥。
這些老屋彷彿餘燼一般應該可以輕易汰換的組件,但他們卻不厭其煩的用自己的工藝和不停地講述提醒保有一吋泥牆下來的重要意義,讓它們在老屋裡繼續享有原本的歸屬。
這是一個家,不藏私、完全敞開的家,不是只能關起門過著自己時間的私有物,可以讓想要一窺究竟的人自由穿梭、觀看、發問,居住的人隨著時光在裡面遷徒於每個人生階段的旅程,不把舊物輕易言棄的感懷,在修築的時候,他們就想好了每個部份都要能展現老屋的精髓,盡顯只屬於那個時期的風骨,將民國與日式風格交互展示在兩個範圍,僅一門跨步之隔,也不突兀對立,在精確的設計下共有著深歛穩重的色澤和紋理。
穩厚的日本木櫃旁邊,就是維護完整的舊版台式廚房,就算使用不便,他們還是在這個廚房裡煮水、打點準備餐食,為這個當時也許只是暫時過渡使用的空間有了依舊如此的接續,這個老屋象徵的一直都不是切割和分裂,而是文化間的相互越軌穿透,在不同的時空背景、同樣的場域中嚴實的磨著生活的印記。
我站在日式廳房拿來招待客人用的長木桌旁邊,看小安接待因為把這裡錯認為民宿而進入的客人,她也會細心的詢問他們要找的是村裡的哪一間民宿,會幫忙指路或連繫,自然的提供自己全然熟知村裡一切的訊息,折回桌邊後她倒給我一杯茶,我順勢坐了下來,和她深聊直到夜幕降臨,也早就過了他們開放參觀的時間。
在她的言談之間,我了解要從頭來過,不僅僅是搬入填空而已,而是要徹底擔起讓脊骨已經斷裂癱瘓的老屋重新站立的責任,面對大規模的毀壞破敗,要無畏的捲起袖子投入無法預期何時會觸發問題的火星、漫長的未知路程,就像一定要親手拆下,才知道樑柱被腐朽的程度一樣,逼近你交出所有的能耐,走進一個無人之境的攀登入口,抱著一定會涉險的決心。地樁已經打下去了,就要把根基打穩,把老屋和村子都用最好的模樣重新復生。
說到一半,她突然察覺已經漆黑一片的後院異常的安靜,她打開門喊了幾聲,原來養在後院精力旺盛的小黑狗Like越過圍欄跑了出去,她立刻請我稍等衝出去找尋找牠,桌上的日常用品、飄著食物蒸氣的廚房、串門的村民、逃脫的小狗,空間到處散落著真實居住的親密感,這是屬於日常生活的一面,如果這裡只是個精心策畫的樣品展間,我就不會如此自在的接過她的茶,坐到超過了時間。
有了短暫獨自一人的空閒,我走進另一個屬於民國風格的空間,擺滿了軍用、在地相關的懷舊器物,在窗邊的搖椅上坐了下來,搖椅溫厚的承接我的重量,用舒適的頻率緩和的擺盪,小安過一會就回來了,再繼續幫我介紹旁邊櫃子上他們研發的眷村文創商品,不管是代表高雄是唯一三軍都有駐軍的三色軍用毛巾或跟石雕藝術家合作、龜殼是鋼盔形狀的陸軍龜或那件墨綠色寫著「村民」的T恤,都希望能讓人感受到眷村和鳳山獨有的代表性,僅生產在這裡的專屬意義,讓每個發想都循著這個軌跡而運行,不為了獲利而偏離了這條最主線的脈絡。
我在地板上發現了一盒整齊擺放著各種厚度,質理也都不相同的木片,小安跟我一起坐到了木板地上,和我一起翻看,說這些都是從老屋拆下來不堪再使用的木樑,切片打磨成的杯墊,我湊近鼻尖聞,仍然充滿了不同木質豐厚的清香,每一片都有被時軸刻印上的年輪,同心圓的環,一圈就是一年,也許還多了陽光和濕氣、蟲蛀和風蝕留下屋齡的痕跡,支撐到截斷之前都堅守著讓老屋安身立命的穩固,紀錄它每個段落的興起和衰落。
小安說如果感覺每片摸起來的質感都不同,那是因為打磨的程度,有些平滑光亮,有些還沒來得及磨還保留著木紋的粗糙,我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根短木枝,跟她說那個紋路摸起來就像水的波紋一樣。
帶走了三片木杯墊,我也準備向她道別。並答應參加隔天下午他們舉辦的鳳山導覽活動。來到這裡之前,我還以為必須多規劃到鳳山或其他各處遊覽的行程,沒想到這個眷村深度的內裡都藏在巷弄之間,足以容納和留下我所有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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