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外區】他們眼中的伍佩琴（上）

站在紐澤西老家庭院裡的亭子，伍佩琴手上拿著一台iPad，開始播放事先準備的影片，觀眾是她的母親及四個妹妹。

畫面裡出現一位相較現在青澀許多的熟悉面孔，那是當年才26歲的明星游擊手基特（Derek Jeter），他正將一座表彰運動領域傑出女性的獎座頒給時任洋基副總管、也是這五位觀眾最熟悉的家人。影片結束那刻，伍佩琴緩緩說道，「我要搬去邁阿密了。」

「我們所有人都滿臉疑惑，心想『她到底在說什麼啊？』」伍佩琴73歲的母親Virginia Fong受訪時回憶當天情景，「接著她說，『我要加入馬林魚與基特的團隊了。』」

馬林魚宣布新任總管人選後，伍佩琴收到各方恭賀，其中包括一直以來被她視為標竿的金恩夫人（Billie Jean King）。高中時代網球、壘球雙棲的伍佩琴深受金恩夫人與娜拉提洛娃（Martina Navratilova）兩位網球好手啟發，她曾說，前者為平權而戰，而擁有18座女單冠軍的後者則「改變大眾對一個女子運動員該有的想像。」

事實上，發生於1970年代的第二波女性運動浪潮，不只影響上述兩位女網傳奇，也奠定伍佩琴母親走上金融之路的基礎。母親是在泰國出生的華僑、5歲時搬到紐約長島，在印第安納州讀大學時與伍佩琴的父親相識，丈夫後來成為金融分析師，自己則在銀行任職。

華裔女性在美國職場生存的難度，身為過來人的母親了然於胸，她也曾有意無意試著勸女兒往金融、法律方面發展，背後是一位母親說不出口的擔憂：如果前方的路必定荊棘滿佈，至少往寬一點的路走，別往杳無人煙的那條小巷去。

想當然爾，女兒堅持走自己的路，母親也沒能攔住，伍佩琴從芝加哥大學畢業後進入白襪隊實習，對當時的人來說實習還是個很新的概念，一手栽培女兒唸完大學的母親忍不住問：「所以我在你身上投資的那些回報在哪裡？」

「她說：什麼都沒有，這份工作是沒有薪水的。」伍佩琴的母親談及往事這麽說。

30年後，老母親看著馬林魚為自己的女兒舉辦記者會，最後回首，是那份沒有報酬的工作開啟了這條路，她向堅持到現在的大女兒留了這段話：「去吧！女孩，給男孩們看看這件事是如何做到的。」

當然不忘再加一句：「當年投資的回報太棒了，而且，回報還沒完呢！」

在熱愛棒球的父親影響之下，伍佩琴從小就在紐約皇后區街頭把汽車或人孔蓋當作壘包，拿著掃帚與橡膠球玩起類似棒球的遊戲，進入紐澤西里奇伍德中學（Ridgewood High School）後加入壘球隊，當時教練保蘿（Deborah Paul） 回憶，第一天就看出眼前這個孩子與眾不同。

父親在伍佩琴11歲那年離開人世，身為長女逃不了被迫提前長大。隔年全家從皇后區搬到紐澤西，包括扮演四個妹妹的榜樣、分擔母親重擔等必須扛下的責任，後來在球場上便轉換成同齡隊友沒有的沈穩。

伍佩琴剛進壘球隊時從二壘守起，高三那年已是主力游擊手，對於場上的一切似乎有種天生的直覺，保蘿也很放心、幾乎不會對她下達戰術，「她很聰明，很能讀懂捕手的下一步，抓到不少跑者。」

至於打擊端，保蘿說伍佩琴的打擊能力其實可以扛下中心棒次，只是因為上壘率實在太高，只好穩坐不動開路先鋒，「她一直都知道該做什麼，如何與投手周旋、壘上有人時又該怎麼辦。她是真的懂這這門運動，很多女孩只是喜歡打球，但不太懂比賽。但如果是Kim，你只要開個頭，她就能把整句話接完。」

高三那年，球隊在季中陷入嚴重低潮，不過隨後慢慢爬出泥淖、闖進州際冠軍賽，只可惜最終仍以1：2敗下陣來，無緣奪冠，保蘿當時對於自己的球隊竟能走到這一步感到不可思議，而她知道這一切都是誰的功勞，「就是Kim，絕對是因為她。」

這位教練回憶，一分飲恨後，伍佩琴是全隊唯一掉淚的球員，「我當時就想：『嘿，是你一個人把我們帶到這裡的，要開心啊！』」

這份對運動的熱愛與勝利的渴望，是現在已退休的保蘿合計四十多年帶兵生涯也少見的例子；而方女士試圖引領女兒離開運動這條路，或許打從開始就是徒勞，因為就算不在扇形球場裡，伍佩琴同樣展現過人天賦。

保蘿當時身兼網球教練，她透露里奇伍德中學是一所以網球聞名的學校，這項運動在當地十分風行，鎮上孩子幾乎還未入學就都上過網球課，而後來才遷居至此的伍佩琴，即使未受過相同訓練，站上場一樣不遜色。後來所有人都搶著與這個外地姑娘搭擋女雙，她也成為令人放心的拍檔以及能夠帶來勝利的隊友，並贏下不少州際等級的比賽。

三十多年過去，當外界對於伍佩琴能否勝任馬林魚總管一職有不少質疑時，保蘿可能是最放心的人，「她總是全力以赴，因此總能獲得包括師長、對方教練和隊友的尊敬。她在記者會上展現的姿態就如同我當時看到的，也許現在52歲這個年紀，任何問題到她身上看似都能迎刃而解，但無論你們相信與否，她高中時就是這個樣子了。」

伍佩琴隨後進入芝加哥大學，繼續擔任壘球隊主力游擊手、並扛起隊長一職，大四那年成為學校女性運動員協會會長，畢業論文是有關教育法修正案第9條（Title IX，1972年由尼克森總統簽署通過的法案，為禁止接受聯邦經費的教育機構出現任何性別歧視行為）帶來的影響，取得公共政策學士學位後進入白襪隊實習。

1990年紅襪隊任命大聯盟第一位女性副總管史都華（Elaine Weddington Steward），就在同一年，伍佩琴從約100名實習生的甄選中脫穎而出。

當時白襪高層完成面試後，副總裁古爾德（Jack Gould）、棒球事務部主任伊凡斯（Dan Evans）各自挑出心中的前五位人選，唯一同時出現在兩份名單中的只有伍佩琴。

「我跟Jack說：『我要用這個人，』她進來後，改變了我們很多做事方式，也說明我們當時是一支進步的球隊。」伊凡斯回憶，伍佩琴擁有強烈求知慾、非常喜歡問問題，就連午餐時間也不罷休，很快便熟悉薪資仲裁等工作的相關職務內容，四個月後就被拔擢為正職人員，然後一路晉升至棒球事務部主任。

伍佩琴在制服組幾乎什麼都做，參與仲裁的聽證會、比賽間拿著雷達槍紀錄球速，選秀將近時，連依照字母順序排列將近500張選秀卡、如此瑣碎的工作都自告奮勇，小聯盟業務資深總監茲維特（Grace Guerrero Zwit）就說：「當時就算是這些垃圾工作，她也會說，『我來。』沒有什麼工作在她眼中是低下的，從來沒有。」

跟在伊凡斯身邊參與大大小小的高層會議也是工作內容之一，嚴格來說，白人男性的會議，一開始不乏把伍佩琴視為助理的無禮要求，「嘿，你可以幫我拿杯咖啡嗎？」或者出現其他對高層偷偷把伊凡斯拉到身邊問「她在這裡做什麼？」的情形。

看著大家對於伍佩琴的與會愈來愈自在，是伊凡斯當時最大的樂趣，在馬林魚宣布新任總管人選後，這位當年的伯樂說，「我很愛（觀察）那些總是要說一些種族歧視或以性別為中心的評論者，他們今天可能都會不太舒服。我知道她一路上面臨了什麼挑戰，那些騷擾、污名和玻璃天花板，現在全都過去了，她現在是馬林魚的新總管，只是剛好是名亞裔女性，對這項運動來說，這是很重要的一天。」

雖在大都會隊駐軍的皇后區成長，伍佩琴卻是不折不扣的洋基迷，小時候房間貼的是1978年洋基贏得世界大賽的冠軍海報。離開白襪隊後，她短暫進入美聯辦公室、負責批准各隊交易，隔年便獲凱許曼（Brian Cashman）賞識，在參加實習生面試的8年後加入洋基，以29歲之齡成為聯盟最年輕的助理總管。

伍佩琴的到來對於1998年同樣新官上任的凱許曼帶來不少幫助，那個團隊亦是日後打下三連霸王朝的重要幕後功臣，對於當年的左右手未來將成為可能直接與自己談交易的總管，凱許曼在得知消息後表示，認識伍佩琴的時候，就知道這件事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

「Kim當時就是個不知疲倦、凡事盡心盡力的主管，隨後她不斷精進各種能力、讓自己的才華發揮到極致。」凱許曼對伍佩琴極具信心，認為以其沉穩特質，以及能將所有人連結起來的能力，一定能為邁阿密這支球隊提供豐富的經驗和充足的知識。

1998年任職洋基業餘球探部主任的歐本海默（Damon Oppenheimer）就說，「她很擅長處理人際關係，當時對我來說這或許是最突出的一點，還有她可能是整個空間裡最聰明的人，可是從來不會讓人有這種感覺。」.

2002年伍佩琴離開洋基後，由艾芙特曼（Jean Afterman）繼任副總管一職，轉眼接下這份工作已經將近二十年的她日前也表示，伍佩琴當初為自己設立了很高的標準，「而她的就任也證明我一直以來說的，一名總管需要的是智慧、遠見以及經驗，Kim擁有的這些領導能力是無關性別的。」

伍佩琴上任後，《芝加哥論壇報》資深記者蘇利文（Paul Sullivan）分享了一段印象深刻的往事，2001年世界大賽第四戰，洋基以1：3落後進入9局下半時，伍佩琴恰好走過來和記者打招呼。

沒多久，馬丁尼茲（Tino Martinez）從金炳賢手中敲出追平轟，比賽進入延長，伍佩琴仍繼續待在記者席，一直到10局下基特轟出再見全壘打，才微笑離去。

隔天，洋基以兩分落後進入9局下，當布洛休斯（Scott Brosius）兩出局後扛出追平全壘打、蘇利文準備再度重寫完成了大半的報導時，轉過頭又看見伍佩琴已經悄悄站在身後、與昨晚一模一樣的位置上。

隨後這名洋基副總管就這麽站在記者席，直到索里安諾（Alfonso Soriano）在12局敲出再見安才轉身離開。

「我一直希望她有一天能夠看到自己的夢想成真，但同時也害怕這件事永遠不會發生。」對於這位相信棒球之神存在、執著期待奇蹟復刻的女性高層，蘇利文後來這麼說，「幸好，耐心總算得到回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