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外區】他們眼中的伍佩琴（下）

伊凡斯2001年接任道奇總管，用人唯才的他招兵買馬、一步步組織自己團隊，隔年將伍佩琴從紐約挖角過來。經過美聯辦公室與洋基球團的歷練，這一次她不再只跟在伊凡斯身邊的出席會議，也常能獨當一面、代表球隊出席公開活動了。

道奇隊當時已十分重視國際棒球發展、經營亞洲市場行之有年，也陸續簽下不少亞洲球員，員工對於來了一位亞裔副總管當然也沒有需要大驚小怪的理由，不過棒球場上極少見的女性身份呢？

時任道奇亞洲事務部經理的文生大叔回憶，聽到有位女性高層上任時，一開始的反應單純是「覺得有趣」，他提到，因為美國對於專業極度尊重，知道伍佩琴既然能來到這裡肯定有點來頭，是直到後來春訓時，才慢慢發現這位新任副總管的特別之處。

伍佩琴是大聯盟首位贏得薪資仲裁案的女性球團代表，後來進入美聯辦公室則負責批准各隊交易，轉職道奇後，當然會被預期繼續發揮所長、負責球團的合約相關事務，因此熱身賽開打後頻頻現身球場，便讓不少人意外。

在文生大叔印象中，春訓開打後伍佩琴幾乎每場比賽都會到場，除觀察球員狀況，也會主動與球探、其他職員聊天，顛覆所有人的想像，「對於一個我們認為應該是管辦公室條文的人卻一直出現在球場，我們就會特別注意。」

雖然強項在於規章制度，伍佩琴上述此舉也顯示對於球員發展的濃厚興趣，不過一名女性頻繁出現場邊，在一個大多數為男性的工作環境，很容易讓周遭的人感到不自在，關於這一點，文生大叔就說，伍佩琴從來不會特意試圖挑戰一些球場禁忌、也非常尊重場上的不成文規定，「我想這多少跟她打過球、在團隊運動裡生活過有關。」

事實上，伍佩琴來到道奇後，正好遇上球團縮編期，因此名義上雖是副總管，但工作內容包羅萬象，遊走各個部門、面對數以百計的員工，卻不難發現她極其細心的一面。

對於亞裔身份在棒球事務上會遇到的困難、居於少數而無可避免的挑戰，伍佩琴明顯深諳箇中滋味，不時就會給予亞洲職員特別提點，甚至對每個員工的背景如數家珍，「知道我不是打球出身的，會特別問我與球探之間搭配得如何、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文生大叔憶道。

伍佩琴並非作風強勢的主管，面對下屬有自己的一套方式。「例如看了現場的情況，問我的意見是什麼，」文生大叔回憶，「透過這樣的過程，提醒我自已不足的地方，用引導的方式，而不是直接說：『應該要怎麼樣』，讓你自己發現（問題）。」

文生大叔指出，職業運動是極度競爭的環境，在這個行業的人無不擁有強烈競爭心，如果高層直接指正錯誤之處，難免引起強烈反彈，伍佩琴擁有一套帶人的策略，「她用另一種方式讓你自己去覺得，對，我想要加強這塊，這是我對她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道奇隊不僅設有亞洲事務部門，由於地處洛杉磯，球團員工組成背景多元，當春暖花開、眾人移師佛州基地，要為新球季展開準備時，亞洲球員與翻譯、防護員間也常常相約聚餐，伍佩琴來了之後，決定把大家集合起來，慢慢變成一個非正式的傳統。

據文生大叔表示，伍佩琴與球員之間幾乎沒有距離，非常平易近人，除了讓亞洲隊職員每年都能在春訓固定聚會，只要遇到亞洲選手，包括當時效力陣中的郭泓志、陳金鋒，胡金龍等台灣球員，一定會上前寒暄，關心他們球季的表現、或者復健狀況，甚至是最近有沒有與遠方的家人聯絡。

其中，有段時間郭泓志正在進行復健，總管伊凡斯為了讓他不要脫離對球場的掌握與感覺，特地指示要其隨隊出征、並在場邊負責逐球紀錄的工作，伍佩琴只要到球場，就會過去找郭泓志聊天，「小小郭」因此算是與這位最終寫下聯盟歷史的總管有過最多互動的台灣球員。

兩人於道奇再續前緣後，伊凡斯一日告訴伍佩琴，也許有天可以試著面試總管一職，而她只是微笑著對眼前的主管說：「你為什麼不認為我早就這麼想過了呢？」

伍佩琴後來說，自己是在道奇期間認為可以勝任總管一職。2005年她參與第一場面試、挑戰自家總管大任，最後老東家選擇了柯列提（Ned Colletti）。後者上任後賦予她更多權力，包括主導部分交易的談判，也建議其參加了幾場總管面試，「我總問：（結果）怎麼樣？兩天後，她就會接到球團電話，說他們選擇往另一個方向前進，」柯列提表示，「你會看到她臉上的失望，但她仍堅持下來，我想，也許她投入的越多，就越不願意放棄，這點真的很了不起。」

伍佩琴與教士、水手等隊面試，沒能等到總管一職，2011年先進入聯盟官方辦公室擔任棒球事務資深副總裁，與托瑞（Joe Torre）的緣分從洋基延續至道奇、接著再於總部聚首，負責訂定與執行國際球員簽約等事務，也一步步熟悉30隊的運作模式。

托瑞回憶，一次與伍佩琴到多明尼加參加活動，對她當時的指揮力以及獲得的尊重印象深刻，「這點很不簡單，在多明尼加，他們有自己的一套做事方式，但她一到，幾乎所有人都認真聽她說的每句話。」

「在這項運動裡，沒有她不熟悉的部分，與她談話總是很舒服，不用處處衡量自己是否說錯什麼。可以像在休息室裡說話那樣，她是屬於這個群體的，」這位昔日長官如此形容伍佩琴，「我想迴避說她也是那些『傢伙（guys）』裡的一人，但她確實在這些群體裡都很適應，所以就讓我們這麼說吧！」

只是那張一直沒拿到的門票，連老長官都忍不住為伍佩琴抱屈，托瑞說，有時都會懷疑那些隊伍是否是真的考慮過她，懷疑是否根本沒有人願意成為打破往例的先驅。

所以，當那一刻真的來臨時，不僅是對伍佩琴自己，而是對很多人來說，都意義非凡。

「我那時候在家裡，從網路上突然看到這個消息，真的是從位置上站起來看著電腦螢幕鼓掌，」文生大叔受訪時提到得知消息瞬間，言談間的興奮展露無疑，「覺得這一天終於來了，沒有那麼多成分覺得終於有一個亞裔（成為職棒隊總管），而是終於Kim到達這個位置，衷心地替她高興，終於到了一個真的一直都想要去的位置。」

雖然完全是依恃自身努力拿到這張門票，但無論對於亞裔或者女性身份未來在棒壇的發展，伍佩琴還是具有一定啟發，對此文生大叔則貼切比喻：「就像一群人去爬山，當你看到有一個人到達那個目的地的時候，你就會相信，我努力夠了也做得到。要去接受第一次是很難的，但有這個先例出現、開了這條路，之後的下個人就不會那麼奇怪了。」

在馬林魚宣布新任總管人選不久後，球隊推特專頁將簡介頁面照片換一張上伍佩琴戴著墨鏡的獨照，那是道奇在亞利桑那春訓時拍下的照片，臉上墨鏡裡反射的一位男子，正是現任道奇隊差旅主管赤崎忠士（Scott Akasaki）。

雖然經由朋友提醒才發現前述細節，但無損這項消息對於赤崎的意義，作為第三代日裔移民、他原為道奇亞洲日本事務經理，之後在伍佩琴任內成為聯盟第一位亞裔差旅主管，「當時她是個很好的引導者、當然現在還是，是一個榜樣。不僅單一方面、而是在很多方面對我們來說都是位英雄，現在Kim站在這個位置上，給了亞裔美國人更多被聽到和被看到的機會。」

大聯盟今年開季陣容裡亞洲球員僅佔1.9%、擔任管理部門資深職位者則約2.8%，幾乎是少數中的少數。《哈佛商業評論（Harvard Business Review）》在2018年對勞動力進行的分析也發現，比起黑人或西班牙裔，亞裔白領專業人士從「個人貢獻者」（individual contributor）角色晉升為管理階層的可能性最小。

今年成為首位率隊奪下金盃的亞裔教頭羅勃茲（Dave Roberts），初識伍佩琴是在2002年道奇位於佛羅里達的春訓基地。當時這位冠軍教頭還是隊上外野手，兩人後來不再效力同一支球隊，但仍維持交情，他自稱聽到消息時心中湧上「單純的喜悅」。過去十五年，他一路看著伍佩琴的面試過程，大部分從遠處，也有曾經很近的時候，比如2014年伍佩琴到教士隊面試時他是該隊板凳教練，不過最後球團選擇了普雷勒（A.J. Preller）。

羅勃茲認為，不斷接受一些並未真正『重視』她的面試，說明伍佩琴的性格非常適合繼續在這個領域奮鬥，「她總是沒有怨言地持續探尋機會，就這一點來說，我真的從她身上學到很多。」

事實上，今年季初棒壇就有不少女性寫下歷史，從波爾科薇克（Rachel Balkovec）成為洋基小聯盟女性全職打擊教練，到巨人隊聘請娜坎（Alyssa Nakken）成為聯盟首位全職教練都是絕佳典範。

聽到伍佩琴接任馬林魚的消息時，娜坎馬上放下手中咖啡，打開一個由球界女性工作者組成的線上群組，她說聊天室裡面瞬間湧入大量訊息與表情符號，「（伍佩琴）為棒球運動貢獻良多、擁有很傑出的履歷，顯然是這個位置最好的人選，我認為這件事對所有年輕女孩與男孩們是很重要的，因為我們看到更多的門敞開、很多路被鋪平了。」娜坎說。

該群組的創立者是沃芙（Jen Wolf），印地安人農場負責選手生活技能的統籌員（life-skills coordinator）。她第一次見到這位首開先例的聯盟高階主管是在一場年度會議上，後來有機會在聯盟總部、也是伍佩琴底下工作，她說那是一段非常有意義的經歷，「不僅是可以直接從榜樣身上學習，還能在棒球界裡有一位女性主管。」聽聞消息後，沃芙除為前上司開心，隨後浮現的想法就是「這個時刻終於來臨了，擁有她這些資歷的人早在幾年前就該被錄取了，如果是一位男性，早就被錄取了。」

《紐約時報》日前引述一項來自中央佛羅里達大學「運動多元道德倫理研究學會」的報告指出，今年在大聯盟中央工作的女性是2008年以來新高、達40%，並且有21位女性任職於場上指導工作或者球員發展部門（2017年時僅有3位）。

儘管如此，這個機構在大聯盟及30隊於性別就業上的評比也只給了「C」級，因為在各隊合計約500位副總裁階層的位置上，僅有95名女性，其中僅19位有色人種，等於不到4%。

與伍佩琴結識於1998年的洋基傳奇主播沃德曼（Suzyn Waldman）聽到消息時，先是傳了封訊息給一位在馬林魚工作的朋友，「拜託，告訴我這是真的。」

對方回覆後總算帶來安定感，「因為認識她而且知道這件事帶來的意義，我開始一直哭，以前我總覺得等不到這一刻了，」在主播台上也為女性開啟諸多先河的沃德曼說，這一刻來得比想像中晚，也知道需要一個對的人來做出這項決定。

心情平復後，沃德曼說起一個1990年代中期作客費城廣播電台的故事，她說當時那位主持人雖先表明不喜歡自己的風格（沃德曼現在講到這件事還會翻白眼），但也對沃德曼表示，10歲的女兒昨晚在電視上看了她的轉播，就是因為她的存在，女兒永遠不會認為自己做不到。「我想這就是伍佩琴獲得任用後最重要的一點，無論幾歲的女孩，這件事對她們來說，再也不是做不到的事了，因為伍佩琴就在那裡。」

「你不能鬆懈下來，也沒有退路了，全心全意投入進來後，就要迎向下一章節，」同樣身為棒壇女性先鋒的娜坎說，「我相信Kim不會讓自己停下來的，我很期待看到她不僅為這支球隊、也為這個運動本身能做到什麼。」

誠然，屬於伍佩琴的下一章節才要開始，挑戰也將接踵而至，幸好這三十年來，關於克服挑戰，她早已熟能生巧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