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朴智旻醒來的時候，有個不認識的男人坐在一旁──黑色短髮柔順地貼在額頭，正專心致志地讀著書。
暈呼呼的，有些分不清天南地北。四周一片慘白，刺得他眼睛發疼，只能瞇著眼審視周遭環境。想要轉頭，卻感覺身體不是自己的，骨頭、肌肉像沒上機油的齒輪結構，每動一下，都力不從心，且發出巨大的噪音。
「醒來了？」那人闔上書，關切地看向他。
「嗯……」聲音沙啞得嚇人，一出聲就感覺喉嚨火燒一般地疼。
「你剛被送來急診室。我是金南俊，碩珍哥的弟弟，他剛才被同事叫走了，晚點會回來。」
金碩珍內裡還穿著那件水藍色的刷毛長袖，便被同事抓壯丁，說反正手術服也是這個顏色，差不了多少──外頭套上白色大掛，匆匆拉去面對人滿為患的急診室。
「我今天放假啊！」金醫生發出哀鳴。
「讓你去顧那群浪費醫療資源的大叔大嬸而已，沒讓你上手術房。」
「我只是來看我朋友！」
「病人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去吧去吧！」
不論再怎麼爭執，推出門的瞬間，便收起胡鬧的模樣，掛起專業的面容。
金醫生點點頭，溫和而堅定地向同事說：「那我等下『專門』負責顧24床，您辛苦了。」
※
這種在昏迷過後醒來的經驗太似曾相識了。
若不是宿醉的腦袋，明顯是醫院的環境，和身旁陌生的男人、金碩珍的名字，讓朴智旻混沌的腦袋想起：現在的自己人在首爾，不再是當初那個孩子了──他有可能，就是、會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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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能怪老師，學校有太多事要忙了。
朴智旻依然是班上成績前段班，還擠進年級排名。學業表現優異，人際關係上，也仍舊是那個溫和照顧人的班長，甚至與班上的刺頭處得不錯──和金泰亨一起，將全班凝聚成可列入班級管理教科書範例的程度。
於是，導師不再提心吊膽，漸漸放下警戒。
畢竟關於朴智旻的一切何止正常，簡直是超乎正常的優秀。
他們高二的時候，智慧型手機和wifi尚未普及到馬斯洛金字塔需求的等級。
所以當聽到朴智旻生病請假時，金泰亨只能躲在廁所隔間，掏出他的摺疊手機，小心翼翼地發簡訊過去：「智旻尼：我是泰亨，你還好嗎？聽老大說你生病了。是不是因為昨天打工太晚，回家路上著涼感冒了？是發燒嗎？有沒有多喝水？看醫生了嗎？等下有數學課，需不需要我幫你抄筆記？」
想了想，把後面那段刪掉，改成：「幫你借筆記」。
要送出前，卻發現已經超過簡訊的字數限制。金泰亨仔細檢視全文，卻不知道哪個算冗詞贅字？想把「智旻尼」刪成「智旻」就好，又捨不得，乾脆砍掉「我是泰亨」。即使如此，仍離七十字有段距離。
於是想了想，破罐子摔破，他乾脆多打點字，才不浪費兩封的簡訊錢。
「昨天智旻好像心情很不好的樣子，原來是身體不舒服嗎？」他一字一字打著，越打越慢，十分猶豫。
有人咚咚咚地敲著廁所的門，佔用空間的金泰亨，毫無愧疚感地回了句：「有人。」
「對不起。」他嚥了口口水，才下定決心地寫下：「智旻尼不要生氣好不好？」
※
那陣子，朴智旻時常拒絕朋友的邀約，似乎正一點一點變回高一那個冷漠的高材生。
於是當智旻說自己必須留在家裡讀書，沒時間和他們一起去唱KTV，卻在晚上十點多的公園被金泰亨撞見時，泰亨笑得囂張，好像終於抓到乖小孩的小辮子似的。
「朴──笨──蛋──」金泰亨隔著老遠就看見他，坐在搖搖木馬上，大聲喊著他的綽號。
但朴智旻似乎沒聽到，或者是不想要回覆這個討人厭的暱稱？總之，他沒有像平常那樣，衝上前爆打一頓金泰亨，反倒是逕自往前走。穿越過公園，要往對面的便利商店走去。
他走著，甚至和金泰亨一行人近到肉眼可見的距離。
泰亨一手握著冰淇淋，一手舉高，揮啊揮的。嘴裡也改成不至於惹怒對方的叫法：「智旻！」
朴智旻終於停下了腳步。
他目光渙散，愣愣地看著那群朋友，最後慢慢聚焦到金泰亨身上──雖然熟了之後常常嗆他，但這個人其實真的很好看啊。臉好看、眼睛好看、笑容更好看。
看著他，好像會被感染那種……什麼都不用擔心、不用再害怕了的心。
※
金泰亨從頭到尾都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
他在心裡也埋怨過朴智旻的態度，後來卻自己替他找起了藉口：是不是課業壓力太大？打工不順？也檢討過是不是自己最近太過煩人？還是冷落了智旻？或者是他那時沒有把冰淇淋遞給智旻吃？
這真的太難了，他不懂啊。
「朴智旻就那個個性，不用管他就好。」宇洪趴在桌上玩手機，還不忘埋汰個兩句：「也就你對他這麼好，難怪班長喜歡黏著你。」
「因為智旻很好啊。」
「泰亨你啊……這是把哄女朋友的精力都花在班長身上了，難怪母胎單身。」
「這不一樣！」
「不然你今天就拿著數學筆記，再買一根冰淇淋去他家啊。」他發出嗤笑，繼續丟餿主意：「還可以抱著鮮花跟吉他，在他家樓下彈琴唱歌，看他會不會開心點？」
「……我又不會彈吉他。」
「你還當真啊！」
金泰亨當真了。
他當然知道鮮花跟吉他很傻，所以掏了掏沒多少錢的口袋，咬牙去夾娃娃機賭了一把，並真的抱回一隻小獅子玩偶──他記得智旻之前一直夾不到，特別生氣，還很可愛地偷踢了一下機台。
這是他第一次去探訪生病的朋友，還有點小緊張呢。
開門的是一個他從來沒看過的中年男子。
泰亨禮貌地一鞠躬，說到：「叔叔您好，我是智旻的同學，他在家嗎？啊、我拿了小獅……不是、就是數學課的筆記，想說可以給他。因為聽老大、老師，聽老師說他生病了，沒辦法來上課，然後下星期就要考試了，所以就……嘿嘿。」
前因後果說得顛三倒四，便不好意思地揚起他最討長輩喜歡的微笑。
「嗯。」那人點點頭，只把門開出一個小縫，伸出手來，「你東西給我，我拿給他。」
面對有可能是智旻爸爸的人，金泰亨可不敢把玩偶拿出來。但是都來了，要抱著小獅子回家也不甘心。於是他厚著臉皮再問到：「叔叔，請問方便讓我進去嗎？我好擔心智旻的狀況，想看看他還好嗎？」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直接關上了門。
「叔叔？」他扯著嗓子喊，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了？
就在金泰亨以為他得吃閉門羹時，門又開了。
「不好意思，家裡比較亂。」這人笑起來倒有點像朴智旻，眼睛都會瞇成一條線。「你進來吧，鞋子脫門口就好。」
金泰亨說聲「打擾了」，第一次走進朴智旻的家。
說家裡亂還真不是謙詞。
書櫃斜放在一角，書散落一地，無人收拾。廁所的腳踏墊飛到走廊中間。餐桌的椅子也沒有靠進桌子裡，反倒亂安置在空位上，還有一個是倒著的。
注意到金泰亨左顧右盼的腦袋，男人不好意思地解釋：「哈哈哈、家裡很亂吧？讓你看笑話了。」
「啊、沒事！」金泰亨趕緊收回視線，不再到處觀察。
「智旻的房間在左手邊那個房間，他應該在睡覺，你直接進去吧。」
三月份的春日，正是乍暖還寒的季節。
朴智旻的房間有些冷，他裹著棉被縮在床上休息。泰亨悄悄地開門，只想看一眼，把東西放在床邊，再偷偷離開──沒想到仍是驚動到他。
「……泰泰？」
剛醒來的朴智旻好可愛，臉頰腫腫的，迷迷糊糊的模樣，讓人想捏一把。
金泰亨呆呆地看著他，才回過神來，把書包放在地上，將東西一一拿出來：他跟第二名偷來影印的數學筆記、他自己抄的歷史考題重點、聯絡簿、朴智旻放在教室的化學講義，還有剛剛夾到的小獅子玩偶。
他的書包塞滿了要拿給朴智旻的東西，全拿出來後，原先飽滿的空間幾乎都空了。
清開不知道為什麼放著急救箱藥品的書桌，把那些雜七雜八的本子一口氣砸在上頭，金泰亨本人則抱著小獅子，站在朴智旻的床前。
他深吸一口氣，想說出自己想了很久的句子──然後發現自己忘得差不多了。
糟糕、剛才應該寫成卡片的！
「這些是給我的嗎？」智旻先打破了沉默。
他的聲音有些尖，細細的，帶著不可置信。
「嗯！」他抱緊了那隻獅子，毛絨絨的觸感讓他安心不少。
看著朴智旻全身被棉被覆蓋，只露一顆頭出來，頭髮還亂糟糟的模樣，什麼「這是你老夾不到的娃娃，送你，下次帶你一起夾」或「牠長得很可愛，希望你看著牠可以壓力不要那麼大」的句子都不曉得該怎麼開口。
「給你的。」金泰亨說。
朴智旻沒有伸手去接，泰亨索性將玩偶塞到他的床上。
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補充一句：「抱著很舒服。」
──我是傻子嗎？
正當金泰亨這麼想，朴智旻就開口問他：「你是傻瓜嗎？」
金泰亨不干示弱地回到：「喂、朴笨蛋，你還好嗎？」
好像很久沒有這樣輕鬆地對話了。
朴智旻笑著回他：「比你的腦袋好。」
「生病的人哪來的資格笑我？」
「上次英文只有十分的沒資格說我笨。」
和以前一樣毫無營養的互噴。
只是很理智地沒有出手與他打鬧。
金泰亨索性把自己的本子拿出來，說自己要待在朴智旻的房間寫作業，渾然沒有打擾病人的自覺──他覺得智旻的精神看起來不錯啊？比起睡覺，不如講講話，腦袋還清楚點。
朴智旻依然躺在床上，被子蓋得嚴實。
「智旻，數學加總的公式是什麼？」
「智旻，慶祝的慶怎麼寫？」
「智旻救命！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
「……你還記得我是病人嗎？」
「嘿嘿嘿。」金泰亨笑著望向一臉無奈的朴智旻，「智旻最好了。」
接近晚餐時間，他也不好意思繼續待著。
臨走前，金泰亨說到：「我要走囉，你要記得去看醫生啊！」
朴智旻瞬間失神，沒有回話。
「……你身體真的還好嗎？」
不好──智旻握著被角，猶豫要不要掀開被子起身。
就在這時，因為金泰亨已經打開房門。透過門縫，智旻看見坐在客廳的爸爸。
他渾身一僵，方才金泰亨帶來的歡樂、溫暖都離他而去，又回到那種無助的冰冷。
朴智旻最後還是選擇躺著，告訴這位他在學校最喜歡的朋友說：「我沒事，休息一下就好，下禮拜見。」
※
朴智旻再睜開眼睛時，便看見身穿白袍的金碩珍。
腦波一弱，他就把內心的感慨給說了出來：「你真的是醫生啊……」
「不然你以為我之前在騙你？」他趁沒人注意，立刻把白大掛給脫了，避免等下有病人家屬來找他。
身為一個被診斷為酒精中毒，又險些摔個腦震盪的病人，朴智旻毫無自覺，輕挑地調侃道：「也不是啦，只是感覺很sexy喔。」
「謝謝你。」金碩珍挑眉，心安理得地接下這個誇獎。
急診室的椅子不多，碩珍只好站著，替他們介紹彼此：「金南俊，我弟，軍人，剛出國進修回來。今天臨時和你取消聚餐，就是因為要去機場接他。」
「您好。」朴智旻一改方才的隨性，禮貌地朝他問安。
「朴智旻，酒吧認識的朋友，很會喝……」金碩珍覺得這介紹詞怪怪的，但都說出口了，也不知道該如何修正，只好轉移話題：「等下，你幾年的？94？還是95？」
「95年。」
「喔、那南俊比你大，叫哥吧。」
他從善如流，甜甜地叫道：「南俊哥好。」
金碩珍只瞧了朴智旻一眼，就冷冷地把話說開：「他是直男，你別撩我弟。」
「我才沒有！我也是名草有主的好嗎？」
「頂著這頭紅頭髮，你乾脆說自己名花有主算了。」
「紅色怎麼了？你之前染金色才不像醫生。」
「呀！你這麼不照顧自己身體，信不信我讓你再多打兩個小時的點滴？」
金南俊完全無法介入這場對話，只能坐立難安地在一旁聽著他們一來一往。
話說幾年不見，大哥變得好活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