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
一聲巨響把我驚醒,那紅色的鐵瓶子被我不小心打翻,順勢的滾到實驗室的長桌子底下,我半睡半醒的從椅子上站起來,揉了揉眼睛,看看時鐘正指向傍晚九點二十五分,距離實驗結果還有五分鐘的時間,那應該是我近十年來經歷過最漫長的五分鐘,但不管實驗結果如何,我都盡力了。
這實驗並不是完全來自於我的猜想,而是我的同窗好友,李勇浩,我和他雖然同修一門課,但他個性獨來獨往,鮮少和其他同學有什麼接觸,要不是因為我們同住一間宿舍,偶爾他需要我幫忙拿一些設備去他的個人實驗室,他應該也不會想搭理我。
還記得第一次碰面,在那大學一年級的新生的宿舍,他準備了十幾個大鐵籠子,目測每個籠子都可以裝下兩三隻母雞的大小,就堆積在房門的後方,我開門的瞬間還差點被籠子砸到頭。
「哎呀,你這是想整誰啊你!」
大家都是新生一年級,雖然在同一個宿舍裡面快一個月了,但都沒有說過半句話,其他室友已經認定了,認為他就是自視過高,瞧不起我們這些紅屋孩子,看他書桌上的電腦和櫃子裡的球鞋,家境就算說不上富裕,也稱得上小康,白衣黑褲基本上是他的標配了,瀏海半遮眼,總是覺得他是刻意躲避大家眼神。
本來在心裡對他的印象就不佳,加上這幾個礙事的鐵籠子,我的語氣也開始不友善了,但剛剛衝口而出就開始後悔,畢竟大家以後還要每天面對面,若大家心裡有疙瘩的話總是覺得哪裏不對勁的,我假裝沒事的繼續說到。
「啊~我說你這麼多籠子是要幹嘛呢?」
他輕輕的點了點頭,連忙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這些籠子我待會就要搬走了。」
我原以為他會回嗆我幾句,心裡早已準備好了幾句台詞來回應,以化解接下來不必要的爭執,就說我只是突然被嚇到,接著提起小時候受過傷,所以很害怕額頭再次被撞擊之類的善意謊言,就正當我準備好接招的時候,他出乎意料的平靜,就彷彿剛剛沒有聽到我那一聲怒吼似的,我雖然這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小地方上打混,但遇過的人也不少,像他這樣的反應倒是第一次見。
他轉身撿過剛剛掉下來的籠子,一手撥開瀏海,一手戴上眼鏡,還禮貌的幫我開路,散落在地上的籠子被他瞬間整理出一個小走道,或許他想息事寧人,但普通一個大學生沒事怎麼會準備那麼多鐵籠子,肯定是要做什麼非法的勾當。
我假裝神情自若,不慌不忙地通過那個小走道走到我的書桌上,眼角還不時偷瞄他有沒有在後方準備偷襲,果然,就在我回到書桌的時候,他就往我身後走來。
我從眼角處看到他的身影靠近,馬上轉身做出一個防禦的手勢,就是雙手放在高於胸腔的地方,以書本當作盾牌,若他採取攻擊的話,我可以第一時間做出反擊。
「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他又再一次的讓我意外,我當下的姿態讓有一些尷尬,不到一秒鐘的時間,我便從剛剛的防禦姿勢變為正常站姿,還不自覺的發出幾聲乾咳。
「咳,咳... 幫忙?!幫什麼忙?」
我尾音有些顫抖,但應該不算明顯,起碼他好像裝沒看到的繼續說到。
「我想在其他人回來之前趕快把這些籠子搬走,免得造成大家的不方便,剛剛嚇到你,真不好意思。」
被他這樣一說,貌似真的很像是無心之過,於是我屈指一算,那天正好是禮拜五,按理說這個時間大家都在自習課,所以宿舍不會有人,要不是因為我偷懶不出席,他應該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把籠子在大家回來之前移走,我心想,現在被我誤打誤撞發現了,該不會想把我滅口吧。
在我胡思亂想之際,他接著說到。
「好吧,其實我想你幫的是另外一個忙,但我很難在這裏解釋給你聽,還麻煩你跟我走一趟。」
我從他的口吻中感受不到威脅,甚至還帶著些逼不得已的感覺。
我心裡想著,他應該是碰到了一個他無法獨自解決的問題,所以才會一改他孤僻的個性,主動和我說話,或許我自認跟他有某種程度上的相似,那就是自尊心頗高,若不是燃眉之急,又或者真的無計可施,我們絕對不會輕易向第三方求助,否則這就是失敗者的表現。
既然他都願意主動向我尋求協助,並且相信我真的能幫到他,內心油然而生的自豪感讓我當下卸除防備,還裝出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用力點了點頭,還不忘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
出發前他叮囑了我幾句,要多喝些水,因為那個地方附近沒有便利店。
他口中的那個地方,距離大學宿舍約二十五分鐘路程,不算遠,只是平常學生不會去,我也是無意中有經過幾次,大概了解在哪個方位。
那裡都是第三次洲際大戰後興建的白屋,密度不高,所以相對於其他房子,這裡的房子外觀看上去都比較寬廣舒適,一棟一戶,每一戶都有自己的小草坪和車庫,平常很少見有人或汽車在這裡進出,住在那裡的人應該都是有一定經濟能力的中產階級。
在路上,我們也開始閒聊,你一言我一語的,在談話中,我發現他為人個性並非之前想像中傲慢無理,而是他患有一種比較特殊的病,以至於他對同理心和溝通社交能力都比較弱,而這種與常人不同的行為也讓他經常受到霸凌。
就在他描述這一段的時候,我內心有些愧疚,畢竟在這之前我離他口中的霸凌者也相差不遠了,心想說如後要對他好一點,這也算是一種補償心態吧。
「你這推車太重了,來!我跟你換!」
說完,我便和他交換了推車。
「為什麼好好的要交換呢?」
「啊... 這個... 你要帶路啊,走前面太重會很慢,你走前面推輕一點的,我才不會撞到你。」
「喔!好」
結果推車把手都還沒握暖,我們就走到巷子的盡頭,來到一個十字路口,路邊三個角落分別豎立著雙層白色的建築物,唯有一座外牆是淺藍色的在我們的斜對角,當下我才知道,那便是他家。
他一直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家庭背景,所以故意住在學校宿舍,也不曾提起過關於他家的事,所以我也沒有多問,而關於他的身世,都是我在那段時間經常進出他家時,自己的猜想而來
據我所知,第三次洲際大戰後,地球上倖存下來的人分為三個陣營,第一批是在戰爭時被政府保護的專業人士,這些人都是經過嚴格挑選,例如醫學教授、物理學家、化學權威等等不同領域的專家;另外一批人則是反對戰爭的專業人士,裡面也不乏在自己的專業領域上有著傑出成就的科學家;而最後一批人,也是人數最多的,是由民間團體組合而成的自衛隊,在當時紛亂的政局下,他們無疑是被遺落的一群,礙於人口比例遠遠大於資源,當時沒有一個參戰國願意接收這群無權無勢的平民百姓,認為他們就是個負擔,就讓他們在自由區自生自滅,這反而造就了歷史上最大的地下組織,他們滲透在每個國家,每個區域,每個語言,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實身分,直到戰爭結束,大家都恢復了以前的次序,然而那些關於地下組織的消息依然時有所聞,他們好像潛伏在黑暗中的豺狼,偶爾風聲鶴唳,各階層的人無一不心驚膽顫,恐怕他們會出來清那些人過去所做的業障。
我心想,李勇浩應該就是屬於第一批倖存者的後裔,據說政府對當時有做出貢獻的科學家紛紛表揚,包括安排他們居住在舒適的綠園區,還無條件提供每年的資源品補助,平常人難以獲得碳酸飲料,他們隨手便是好幾罐,而眼前這棟雙層住宅,應該就是當年政府送給他母親的獎勵之一,牆上還掛著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軍裝男子的合照,背景就是這個建築物,我認得那個男子就是當時藍池州的將軍,李若夫將軍,在戰後的三十年期間,藍池州各地也漸漸復甦起來,李若夫瞬間成了這一區的開墾大功臣,在這裡應該沒有人不認識他,而我對他的歷史評價,則是功過參半,他對這裡的建設,就好比是打翻了桌子,一片狼藉,現在把他收拾好,恢復原貌罷了。
原本獎勵那些有貢獻的烈士和科學家,大家都不會有異議,但太平的日子過了沒幾年大家就忘記了他們在過往立下的汗馬功勞,紛紛埋怨政府偏心,漸漸的,對於這些本應該備受大家尊重的先輩們演變成大家洩恨攻擊的對象,所以李勇浩對自己的身世隻字不提,也是合乎情理。
他把推車推到房子旁的車庫,並舉手示意也讓我一起過去,就在他轉身打開車庫鐵門的時候,我出於強烈的好奇心,把周遭環境仔細瞧了個遍,同時假裝若無其事的緩緩把推車往車庫方向前進。
我以前都是迷路才誤打誤撞進入這個白屋社區,從小就聽家裡長輩說,那些看起來很漂亮的房子最好都不要靠近,因為到處那是以前敵人設下的陷阱,在這些房子周遭都埋了很多雷射彈,只要偵測到移動的物體就會立即引爆,我雖然對此說法一直都保持懷疑的態度,但每次經過心裡都有些不踏實,所以也沒多看就馬上離開,現在有機會那麼近距離觀察,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這房子兩側都種滿了花草,看起來是有人長期照料才可以保持花色和形狀都那麼一致,而且左右兩側相當對稱,長得十分茂盛的紅花約有一個成年人高,花草則當作和隔壁的鄰居的分界線,即可保留隱私又不像我們住的高牆紅屋,都是用磚塊分隔著,少了些溫度,而且花與花之間還保留些空隙,隱隱約約中可以看到這花牆背後的房子,這縫隙絕對無法隱藏到一個人,看似普通的園藝,又感覺是經過相當嚴密的考量。
當他把車庫打開的瞬間,我的注意力馬上被裡面的東西吸引過去,而當下更加肯定我的推斷,李勇浩是戰後科學家的後裔,普通人家裏不可能有這樣多實驗設備和器材。
車庫左右兩側擺放著白色的長桌,長桌上有條不紊的陳列著各種標記好日期的試管和樣本,我沒仔細看樣本上寫的內容,但從外觀看應該是屬於某種有機物皮層組織,房內後方擺放著銀色的鐵皮櫃子,一個一個堆疊起來比人還高,需要站在小板凳上才可以拿到上方的東西,一個小方塊一個小方塊的填滿了整個牆壁的空間,僅保留大約一百公分寬空間在兩側。
一般人很難從車庫的外觀想像出裡面的樣子,小木屋的外觀,內牆裏頭卻包覆了一層特殊漆料,顯得格外保暖,同時白色的漆面和整體看來都顯得格外明亮,不需要用到非常多的光源,屋頂上整齊條列的排氣管和鐵管分別都標示了溫度和用途,也設定了恆溫氣流控制,這種系統相當昂貴,但聽說在戰前,這是一個非常普及的機器,幾乎每戶人家都有,自從聯合政府通過了環境保護法令後,這種機器才列為管制品。
「麻煩先把籠子放進來這裡,再請你到那一趟。」
他指向屋內後方的角落,剛好有一片空置的地方,我馬上按照他說的放好那些籠子後,好奇的走前去。
鐵皮櫃子後面,還有一個空間,他說那裡是觀察室,裡面正在進行的實驗,就是他這幾年一直投入研究有關生物智慧的地方。
我對此並沒有感到非常震驚,畢竟我們就讀的那所大學,對於有自主研究的學生特別有偏好,甚至可以全免學費然他們來就讀,唯一的條件就是實驗成果必須和學校共享。
我就是用這種方式進來的,我研究的是關於記憶存取的領域,記憶一直是人類史上最難解的謎題之一,沒有人知道它是如何被產生,如何被儲存,人為何會記得六七十年前的事,卻可以瞬間忘記昨天吃了什麼午餐,剛剛說了什麼話,而你越想記得的事物,偏偏越是容易忘記,偶爾不經意的片刻,卻能牢記當時的情境。
在我出生之前,戰爭不僅僅摧毀了這個世界維持幾百年的和平,也造成了許多現代知識的斷層甚至是毀滅,累積了幾個世紀的文化資產也被無情的彈藥摧毀的體無完膚,現在去到那些曾經是宏偉壯觀的建築物,也只是從剩下碎瓦頹垣,只能透過一些圖像,去想像它曾經是多麼富麗堂皇,從前輩的口中講述著他們年代的故事。
我當時就在想,有沒有一種技術,是可以讓人不管到了何處,都可以憑著我們的智慧,重新建立人類的家園,可以把文明再延續下去。
而我父親,他則是實實在在的超級電腦領域的愛好者,他常常利用自己的業餘時間研究有關這方面的知識,從小就他身旁,看他對著那些冷冰冰的機器發呆,一看就是那幾個小時;偶爾看他把機器叫醒,機器裡像是住了一隻七彩鳥,隨著螢幕發出彩色絢麗的光芒,同時又響起悅耳的叫聲,好像挺有趣,而我正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接觸到改變我人生的東西——超級電腦記憶體。
很難想像這個超級電腦的記憶體只有拇指般大小,父親常常開玩笑地說,這個小鐵片裡面放了全世界知識的書籍,就算花幾輩子的時間,也無法看完。
但這種記憶寄存的方式有個致命的問題,和其他古老文明一樣,自古以來,文化傳承都必須得依賴一種媒介,他可以是一個規律的幾何圖形,也可以一幅栩栩如生畫;可以是一組有系統的符號,也可以是雜亂無章的線條,但不管用那一種方式作為傳達訊息的媒介,都必須先透過一道「解碼」的程序,以上所述,都必須依賴著一套約定,一套傳送者和接受者之間的約定。
即便被視為當代高科技如這個小鐵片的超級電腦記憶體也不例外,過去人們把訊息簡化成一和零,在不同組合的長度的變化下表示不同的訊息,這就是它的約定。而此時的電腦編程就是解碼的過程,而且必須按照約定的方式進行解碼,才能一一還原出人類可辨識的文字或圖像。
不管是符號或是超級電腦,這種方法的問題就是,當你不知道約定的規則,即便得到了那些紀錄了大量信息的媒介,對得到的人來說,依然是一本天書。
而我研究的方向,則是希望找到一個方法,不需要制定任何約定和規則,就可以直接傳達訊息的方法。
李勇浩不知道從什麼管道得知我對這方面頗有心得,並開口對我說到,他所研究的內容和我有密切的關係。
他說眼前的觀察室,是一座迷宮,我看也確實如此,在這個透明的櫃子裡,用木條搭建了縱橫交錯的小走道,寬度勉強能讓一隻小白鼠通過,從走道的入口處,到出口處之間,設計了很多小機關,只要小白鼠通過了就可以獲得食物當作獎勵,他接著說,目前看到的是觀察組,只見迷宮中的小白鼠胡亂的穿梭其中,碰到了絕路又匆匆的回頭,有時候還連續去到同一個處好幾次,又掉頭,不知道在瞎忙什麼,
隨後李勇浩戴了藍色的實驗手套,小心翼翼的把小白鼠從櫃子裡抓出來,再放到另外一個較小的玻璃容器中,並向它注入了一些液體,我看那個顏色,跟剛剛在入口處擺放的有幾分相似,都是便綠色的。
被注射後的小白鼠看起來並沒有什麼異樣,反而鎮定了許多,比起剛剛慌慌張張的樣子,現在看起來更像是他的寵物,伸手邊從手裡鑽,除了外型之外,跟剛剛的抓它時掙扎的模樣截然不同,不但沒有吱吱作聲,還用熟練的等候坐姿靜靜的趴在手中。
我正看的一頭霧水,眉頭一皺,臉上不由自主的露出茫然神情,李勇浩喵了我一眼,但沒有多說什麼,就直接把那隻變得溫馴許多的小白鼠再次放到迷宮中,這舉動就好像在跟我說,只要看了接下來發生的事,我自然就會明白。
果然,被打針之後的小白鼠變得如有神助,不但輕鬆避開了那些岔路,而且還有條不紊的通過了關卡,把食物都往嘴裡塞,塞的兩邊臉頰比它頭還大,開心的直接走到迷宮的出口。
見此我大概猜出李勇浩想要表達的意思,他想讓我看到前後兩者的差異,關鍵就在那剛剛注入的液體,難道他是發明了什麼聰明水之類的東西嗎?!
我潛意識的後退了幾步,然後又往前走向那個小白鼠的位置仔細觀察,我目光中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但心中暫時壓抑住了情緒,轉過頭向李勇浩問到。
「所以剛剛是... 你給它用了什麼東西,讓它突然變聰明了?」
他帶我離開了觀察室,畢竟走廊那裡空間狹窄,不是個適合討論事情的地方,我們坐在實驗桌旁邊的長椅,李勇浩娓娓道來他這實驗的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