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嚴選
裏右《綻放年代》

2021/01/08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臺灣日治時期,擔任綻放咖啡店女給的迷迭香(本名咲)偶然與望族少爺李賀東相識,遂結下了不解之緣。兩人的緣份起始於山下先生(咖啡店幕後老闆)的私人聚會,旨在拉攏李賀東家族的樟腦寮生意,我原以為《綻放年代》會採用商戰碟對碟、戀情發展兩條支線分進合擊,但本作以迷迭香視角展開,著重在她的所思所想及生命經歷。
  《綻放年代》的咖啡店職場環境細節描繪著墨甚少,倒是從迷迭香反覆考量個人前途的思緒裡,體現出「女給」一職的尷尬。從社會角度而言,女給「前衛且具備社會歷練」卻「悖離傳統且有名節疑慮」,有著雙刃劍般的矛盾觀感;另一方面,彰顯出即使有此一新興職業,女性的生命出路依舊備受限制。看著迷迭香對自己的職業發展性刪刪減減後,依然回到「尋找長期飯票」的結婚老路,讀起來頗有不得不為的無奈。說實話,看得真是心酸啊。迷迭香對自身職業前景分析反映了她的聰穎及自我覺察,見到她同樣擁有對未來的茫然不安、不知該停留在舒適圈抑或是勇敢踏出去的躊躇,不禁很有親切感。
  迷迭香的記憶裡,山下先生的存在宛如幽靈般纏繞住她的過往,山下投注資源栽培咲的同時也期待他能得到暴利般的回饋,以施恩心態束縛著咲,導致她儘管有逃離舒適圈的迫切壓力,卻總回歸到習於畫地為牢的生命藍圖想像。從一些相處片段中,可察覺到山下與咲對彼此都相當瞭解,及由此而生的輕視及厭惡。剛開始只覺得迷迭香頗有小人物的自知之明,哪怕意外拾得的情報破碎,僅能推理出幕後陰謀的一角,也知曉身在底層的自己必須避免佯作不知才能保平安。後來才明白他們的過往令咲領悟到自身對山下的價值是犧牲,單方面的孺慕之情就此破滅,看清後拒絕再涉入山下背後的骯髒勾當。
  隆同屬清楚山下陰暗一面的員工,在故事中扮演著調節社群關係的角色,不僅僅在店內處理綻放女給與客人的糾紛,在私人情誼上,也緩和了山下與咲的衝突強度。迷迭香和隆是可以互相討論嚴肅公務的夥伴,相處上不像其他女給有明確的上下界線,迷迭香直接跟隆叫板他也不太動怒,只是會在意咖啡店的秩序,盼望迷迭香至少在店裡維持他經理的體面。
  隆作為綻放咖啡店經理,對犯錯女給的革職處置乍看充滿斷尾求生的殘酷,但安撫她們的言詞裡,亦能感知到他對待女性同仁具人情味的一面,可惜沒有更多他決斷前的內心拉鋸戰描述,咖啡店經理縱有惻隱之心,也必須考量有限的個人力量才能施予援手,勸薰衣草服下墮胎湯藥後辭職或掩護迷迭香逃離山下的暴力,恐怕就是隆考慮過公務、私情兩方互有衝突的立場後所能辦到的事,既盡到經理職責也在能力範圍內拉一把曾經共事過的職場同仁。
  《綻放年代》日治時期咖啡店敘述少,不單是工作環境描寫不足,甚至薰衣草、鈴蘭被辭退的過程太輕描淡寫(尤其是鈴蘭根本一筆帶過),感覺不太到她們犯的錯跟咖啡店職場的關聯或潛在危險,僅能體會到女給替代性高,一朝出錯就能輕易被捨棄,頓失所依。雖然有綻放承接官方聚會或團體聚餐的情節,卻無法從文字裡撫摸到咖啡店特有的氣味、觸感,具體細節描述相對少而粗略,比較像是過場的舞台背景板,受「日治時期」、「珈琲店」、「女給」等等關鍵字吸引而上門光顧的我,不免感到頗為失望。
  另一方面,咖啡店老闆山下似乎原本被設置為高深莫測的幕後黑手,卻淪為很空虛的設定。樟腦寮沒到手,也沒暗中設計陷害咲或李賀東,只是最後發瘋般的攻擊咲,完全沒有反派應有的恐怖氣場。迷迭香的過去最後才真相大白,雖說符合她不輕易敞開心扉的個性,可也因為太晚才拋出來,我反而接不太到那份激越,只有「喔。這樣啊。」這種串聯起前後因果後的平靜理解,無法激起更進一步的情緒震盪。
  李賀東與咲的互相關注始於震災期間的短暫互助,有過前車之鑑,咲不再輕易相信人,而李賀東出於個人教養及家世包袱,也不會做出激烈失常的追求行為。我很喜歡他們倆淡淡的氣氛,似有曖昧,化為深厚情意或輕暖情誼都是有可能的發展,一步一步地走進對方的生活圈但絕不踰矩。咲從旁側觀察李賀東待人處事的方式,漸漸地累積起信賴,但仍未卸下心防,我覺得咲第一次毫無防備跟李賀東相處是在始政紀念日逛園遊會時,她單純地為李賀東爽快提議一起逛而開心,頭一回沒有想起因身份立場,雙方必須保持距離的自我設限。
  以李賀東為圓心,半徑五十公尺為距離在他身邊漫步幾圈,迷迭香找不到一樣入得了自己眼的東西,又繞回李賀東身後,還不忘瞧了一眼時間,真糟糕,才過去不到一小時,就開始感到無聊了。她確實發現自己今天特別黏李賀東,不明所以,她自己解釋是因為害怕再度走失的緣故,雖然說跟著他對事情也沒有幫助。
  李賀東又靜靜塗抹了一陣子,才注意到她站在自己身後,他停下手邊的工作,扭過頭,「不是才說遠距離看挺好的,又皺著一張臉是為何?」
  「攤販不多啊。」她抱怨著,「就這麼些攤販,十分鐘就逛完了。」
  李賀東想了想,看看自己的畫布,現在上面有晴空、大致的建築輪廓和塗著棕色為底,帶有綠色藍色色調的各種陰影,突然提議,「我看去公園吧,公園裡有園遊會呢。」
  「但是李先生才畫了一半。」連迷迭香不識藝術之人都知道,李賀東才將基本的畫面構圖和建築陰影畫出。
  「沒關係的,構圖出來了,之後回去再加細節就可以了。」李賀東還真的又從木箱中拿出布塊,擦拭著畫筆。
  「真的可以嗎?」她驚訝道,「那畫呢?我們得去哪裡找仰先生?」
  李賀東看看手錶,「他應該就要來了。」他將筆和布放回油料旁,「我們放著就可以了,一起去公園吧。」
  迷迭香開心地點點頭,兩人遂沿著寶町通步行半小時左右,來到了公園。
  我也是從園遊會開始覺得李賀東對咲有好感,地震後再相見無論刻意或偶然,李賀東總是明顯流露出關懷、親近之意,或許幾次相見時,迷迭香都處於較狼狽的狀態,李賀東不免感到心疼憐惜,關心對方不知不覺變成習慣,時間久了方知自己早已將其安置於心上。相較於咲的成長經歷,李賀東幸運很多,受到良好的教養,家族地位尷尬卻有弟弟及未來弟媳的真心相待,事業上有仰可信賴托付,這些讓他比起咲擁有更多更可靠的社會支援網。
  仰(李賀東事業夥伴)在故事中扮演著與隆相似的輔佐角色。由於作者在後記提到影響其甚深的《傲慢與偏見》,我一直有仰是替好友暗暗審核珍是否適合當賓利伴侶的達西既視感,而李賀東則是兼具賓利、達西良善謙虛品格的君子。前期仰還為了樟腦寮經營權跟林記者周旋,可惜後期故事集中在咲與李賀東的交心,這條支線就有頭無尾的神隱了。BTW,為什麼五月勸咲釐清內心感情的說詞很像心靈雞湯邪教直銷台詞啊?
  咲決定離開山下的控制成為李賀東、咲關係的轉捩點,李賀東拋開迂迴的試探互動,態度依舊守禮卻堅定,一方面積極協助咲斷絕跟綻放咖啡店的關係,一方面勇於表達出自己的心意,李賀東改變後的情話攻勢好恐怖啊!見到他說「今天先休息吧,反正我們還有明天以及後天。」1如此明確暗示,我真是嚇到了。忍不住想問「你跟前面那個李賀東真的是同一個人嗎?不是被盜帳號了吧?」克制地維繫應有的距離,一旦決定打破疆界就開口求婚,確定能接受彼此就直奔結婚之路,好趕進度啊XDDD不過李賀東的表現讓我相信他會是個體貼的伴侶,他一直很仔細地傾聽咲的心情,然後盡最大的努力去實踐願望,咲的一句「⋯⋯我有時候覺得一直待在這裡好痛苦,想去遠方。」2讓他決定偕同新婚妻子到滿洲國生活一陣子,這份用心令人動容。即使時代動盪,作為讀者還是想為他們祈禱,希望他們能攜手扶持、順利度過往後的風風雨雨,若能在人生走到盡頭之際依舊覺得「有你/妳當我的丈夫/妻子,真是太好了」、覺得這一路走來不虛此行,大約就稱得上是個好結局了吧。
1 《綻放年代》,頁二〇四。
2 《綻放年代》,頁二四二。
*《綻放年代》劃線筆記:
頁一七二至一七三
  「不,我的意思是——」李賀東想了想,努力地將自己想要講的話理出頭緒,「這個社會尤其對於受害者總是非常苛刻,如果有令人遺憾的暴行發生,第一時間多責怪受害者甚於譴責加害者,檢討受害者的行為,而非撻伐加害者的暴行。經理所講的,沒有謹守和客人之間的距離,就是在檢討現在失蹤的鈴蘭小姐的行為。」
  「鈴蘭也有不對啦,她確實不懂得保護自己。」迷迭香其實不太理解李賀東的意思,只了解他認為經理不該說那種話,「女給也是個風險很大的職業呢。」
  李賀東搖搖頭,「不懂得保護自己也不代表她得受害。」
  「但是如果一開始就有警覺,受傷的機率便會小得多這也是個事實。」
  他聽了她的話,思忖了三秒,不贊同地皺起眉,「如果這個社會讓活在這裡的人每日擔心受怕,必須提高警覺生活,那確實是整體社會大眾的問題。更別提對某一種性別特定的攻擊行為了。」
頁二五四,作者後記
  但要怎麼樣過好你的人生,掌握你的婚姻生活呢?不能像大姊一樣懦弱,除非你也有一個開外掛的女主角妹妹,不然就會被男人甩掉;也不能像貝曼太太一樣無知無趣,會被老公看輕;如果像夏綠蒂一樣,只為了利益而結婚,和丈夫談不上話、沒有交心,就會過得很苦悶、度日如年;如果像莉蒂亞一樣只為了激情,不顧倫理,就會沒錢或是被丈夫拖累,過得很悲慘。
  最好要像伊莉莎白一樣,足夠聰明,又不逾越倫理,中規中矩地活在框架內,才能得到好人生。
→特別劃線這段是因為看到其他讀者的感想,作者確實提到活在框架內,但我不認為裏右有「女性只能活在框架中,來維持最低限的尊嚴」的意思,我覺得引文內容比較接近人要精心規劃個人生活,讓自己變得獨立自主、知情識趣、善於管理財務,具備這些技能後,方可活得自在快活。何況,迷迭香所處的時代畢竟偏傳統,多數親友都會認為年紀到了就該成家,所以我覺得迷迭香的結婚決定還在可以理解的範圍,也沒必要因為她選擇婚姻就認定她捨棄自由,也可以解讀成她選擇偕同人生搭檔一起開創屬於兩人的自由。
    阿近
    阿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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