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安頓家人,一直是出門在外的遊子的難題。但這不是林恆的難題。
林恆在一片混亂中迎來了林鳳蘭和她帶來的那一大幫人。他已身無分文,花的是姐姐的錢。也幸虧林震國在她出發時給足了錢,否則林恆現在已經糗大了。他的船廠有十幾個技工需要吃飯。他自己也要吃飯。
這叫軟飯!納瑟巫翼在旁邊腹誹。好容易弄明白三少這些天都幹了些啥,納瑟巫翼和林珊兒都是側目。你說他都幹了些啥!
大桶的淡水和食材從林鳳蘭的船上搬到工廠的棚子裏。一大羣家丁緊急搭蓋車間的房頂。另一羣家丁跟着技工去挖船塢。因爲人手不夠,林鳳蘭還得系上圍裙,親自給所有勞工煮飯。
她滿肚子氣。但看到破爛的船廠和碼頭,就忍不住想幫着林恆收拾。海盜殺回馬槍也一直讓她擔心。雖然林恆反復說海盜再多也打不過一只蒸汽船,但她沒見過啊!一艘低矮的、冒着黑煙的鐵殼子,怎麼就讓山一般高的三桅縱帆船甘拜下風?
人家只是沒有來!真來了,你頂得住?看看大哥的遭遇吧。
既然阿恆非要呆在這裏當“廠長”,那就先守着他了。
一大堆人“守着”,林恆不勝其煩。他花了好一會兒功夫安排,才讓衆人勉強有事情做。不過人多也有好處,火災的痕跡在林鳳蘭到達的第二天就徹底消失了。到第三天末尾,林恆發現他的工廠的主要設備都就位了,勉強可以開工了。
但幹什麼呢?
他琢磨着得掛出一個大大的標語牌,告訴所有人我開工了。掛哪裏呢?他從船廠走到碼頭,又走到碼頭旁邊一個海灘上突出的礁石上。這片礁石是非常突兀的存在,像陸橋一樣通往遠處的一個小島。如果把它挪走,這一大片海灘就連起來了,可以當做度假勝地。
不行。工程太浩大,礁石上積攢的泥土已經長了灌木,搬不走了。那個小島倒是個很不錯的戰術支撐點……
發現自己又走神了,他煩惱地搖搖頭。轉身看到蘇爾海姆上尉的汽船開過來了。上尉跳到礁石上,手裏拿着圖紙,招呼林恆過去。
“給我指一下上次海盜襲擊的大概路線。我當時不在現場。”蘇爾海姆說。
“你想幹什麼?”林恆問。
“重新設計一下針對海盜的防御布置,總督府的命令。”
林恆聽了,轉身四周看了看。“海盜是從那個小島後面轉出來的。”他擡手指着,然後又跺跺腳,仿佛測試大地的硬度。
“上尉先生,”他謙卑地說,“我有個主意,讓我給你畫一下……”
林鳳蘭在新加坡幹了兩天,病了。
海風和烈日加上連吃兩天大鍋飯,她有點不適應。林恆一團糟的指揮讓她心煩,他把馬來技工和農莊家丁細分成一個個小組,大部分指令她聽不懂,技工們也聽得半懂不懂,於是事情總是同一個走向——林恆拿出圖紙寫寫畫畫一番,然後帶着一個小組去“示範”去了。
他整天跑來跑去似乎也不累。她懷疑這個弟弟是否能感受到“累”。他從不在一張椅子上坐足十分鍾。他端着飯碗邊走邊吃。他去任何地方都是小跑。關鍵是他還能大聲談笑,在跑起來的時候談笑。
越來越快的節奏導致她胃疼。一開始還能忍,後來有點不行了。把手裏的事情交給林珊兒,自己去躺下。
聽說她病倒了,林恆立刻趕回來。說了幾句姐弟倆又開吵,然後林恆開始替她收拾東西。“你回去。你不適合這裏,回農莊去。”
她不幹。有氣無力的又擡出“海盜殺回馬槍怎麼辦”,林恆就怒了。把她拖起來,拉到碼頭上,指指外邊那個突出的礁石小島。茂密的灌木叢中,有一個高高的黑架子正在成形。許多工人圍着施工,他們好像要在架子的頭頂搭一個鋼鐵圓帽。
林鳳蘭走到陽光下,手搭涼棚觀看。“那是個什麼?燈塔?”
“不是。”林恆搖搖頭。一個大圓筒子開始起吊,是馬克沁水冷。
“機槍巢。”他回答。
第二天下午,總督府財務官邁林克先生接到蘇爾海姆的一個口信。他上了一艘汽艇,到礁石小島上跟蘇爾海姆匯合。
“加強防御是總督府的既定政策。”他氣喘籲籲地說,拿帽子遮住烈日。
“我明白。把手給我,這裏有點難走。”蘇爾海姆走下來接他。
“防御海盜,”邁林克繼續說,“我的理解可不是加派巡邏隊,而是真正的布置。有預算的布置。”
“我完全贊同。”蘇爾海姆上尉客氣地說,用力把他拉上去。
“海盜的偷襲讓我們很丟臉。我希望先看到規劃,然後出預算。預算是否通過要看總督府的態度。至於實際的施工圖紙……”二人轉出灌木林,帽子被海風吹歪,擡頭一看。
“它,它修好了?”邁林克財務官有點口吃地說。仰頭太過,他後退一步,差點摔倒。
蘇爾海姆急忙扶住他。實際上他早晨剛看到這一幕時,比邁林克還驚訝。沉重的鋼鐵支柱撐起一個圓筒形炮塔,仿佛威爾斯的火星蜘蛛降臨人間。林恆從圖紙到實物只用了二十七個小時。他動員了大批人手,用被火燒過的鋼材作爲主要材料。幾臺機牀連夜開工,到天亮時已經修剪到位,該有的形狀、鑽洞和榫卯結構都有了。然後林恆吼了一上午,安排施工次序。沒有什麼臨時加工和意外狀況。全體人員吃午飯時就到了見證奇跡的時刻。重機槍被吊上去了。
邁林克財務官不是第一個被“藍翔速度”震驚的人,但他肯定是反應最快的人。蘇爾海姆帶着他去見林恆時,他已經在心裏反復算了好幾遍。
“林先生,一個鋼結構的重火力點,恐怕不在港口安防的預算內。”他先發制人地說。雖然你的存在給港口節省了足足四萬磅,我也不能讓你敲竹槓!
“拆掉也很快。”林恆熱心地拉他一把。財務官聽了足足愣了半分鍾,才繼續走。
“怎麼驗收呢?”蘇爾海姆的冷淡風此刻也有點搖擺。英國人熟悉的那套跟眼前的景象接合不起來。次序亂了,他的風度也跟着亂。
“驗收?”林恆隨意地重復着他的用詞,“我沒想過怎麼驗收。您是不是想驗收它結不結實?按我的計算,這個崗樓,姑且叫它崗樓吧,能承受六磅炮的直擊。柱體是實心的,六磅炮肯定打不動,八磅炮也得費很多炮彈,或者打得特別準。至於12英寸艦炮,一炮鏟平。”他心虛地撇撇嘴,表示畏懼。
蘇爾海姆看看邁林克。兩個白人費了幾秒鍾理解了。林恆在擔心馬來海盜擁有……怎麼說呢?排水量超過五千噸的——鐵甲蒸汽巡洋艦。
這個白癡是怎麼站到這裏的?他是怎麼取得跟我們對話的資格的?
“機槍巢不需要承受艦炮。”蘇爾海姆粗魯地說,“我問的是怎麼驗收!”
邁林克略略轉臉不去看蘇爾海姆。上尉你的聲音有點大。
林恆答不上來,好困惑。爲何你們一副“事情不對頭”的樣子?我修的這個,甩你們的哨塔幾條街好吧?
蘇爾海姆泄氣地看着林恆的臉色,知道他啥也不懂。現在你和我都成了待宰羔羊,就看邁林克先生怎麼發落了。
邁林克微笑了一下,開口了。
“上尉,”他語氣和藹,“我認爲你應該準備好一切。不是眼前這個,我是指寫在紙上、能報告給總督府看的東西。規劃、預算、圖紙等等,盡快補上。”
“好的。”蘇爾海姆立正一下。
“至於林恆先生,”邁林克的聲音簡直是溫柔的低語,“你需要先了解一座哨塔的預算。加爾各答的中型防御塔……”
“我其實沒花錢,”林恆心虛極了,“啥價都行,我的材料是現成的。”
“加爾各答的中型防御塔,”邁林克好像沒聽到林恆在說什麼,“雖然並非是鋼結構,成本也相對接近了。新加坡港的預算一直延襲了東印度公司的歷史傳統,會隨着時間的推移做一定上浮。最新的技術和最新的材料總會導致成本上浮,但曲線是平滑的。”
林恆半懂不懂,使勁點頭。
“上浮曲線會是平滑的。”邁林克重復了一遍,“如果您對此沒有異議,那就沒什麼值得多討論的了。我將配合上尉先生,”他對蘇爾海姆點個頭,“盡快結束申報步驟。”
“我對啥都沒異議。”林恆煩躁地說。
兩個白人開始往下走了,撇開林恆繼續督造他的塔。蘇爾海姆上尉牽着財務官的手,讓林恆有點異樣感。兩個基佬連頭都不回,不是該跟我禮貌道別嗎?
蘇爾海姆上尉正在生氣。他跨進汽艇時忍不住對邁林克發了牢騷。
“爲什麼大英帝國的殖民地,老是讓最蠢的家夥發財?”
邁林克聳聳肩,“這回必須慷慨。”。蘇爾海姆想了一下,確實。他修的不是竹樓,若是用竹樓的價格入賬,人們會笑話你家的竹子怎麼跟鋼鐵一樣硬?肉眼可見的成本只能買單。
二人乘船離開。等遠離礁石島,他們看到林恆在斜坡上遠遠地揮手。
“您覺得他要多長時間明白,自己大賺了一筆?”上尉問財務官。
“二十七小時?”財務官心不在焉地說。
上尉猛的大笑起來,差點嗆着。財務官看看他,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