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四

2023/03/10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天際方白,霧氣未散,蘇柏勝坐在椅凳上,憑欄托腮,視線落在右前方不遠的船舶。那艘沙船泊在水驛旁,近二十丈的船身不算小,四根桅桿分立於甲板,最高的船桅頂端飄著一面青色的旗幟。
  寅時才剛過,甲板上已放著一張桌子,三張木椅,二男一女先後落座,桌上擺著幾樣菜餚,是甚麼樣的菜餚,這距離蘇柏勝看不清晰,只知三人言談間甚是愉快,時有爽朗的笑聲傳來,旁邊另有十多人忙進忙出,為那三人斟茶送菜。
  呆呆地瞧了片刻,蘇柏勝覺得沒甚麼異狀,轉了個身,往後一倒,倚著船舷打起盹兒來。
  然則尚不及墜入夢鄉,就突然被人從凳上一腳踹下。蘇柏勝跌下後旋即彈腰躍起,橫眉豎眼地正要咒罵,定睛看清來者面孔後,立刻咕通吞回髒話,笑嘻嘻地道:「師父起得真早,不多睡一會兒嗎?」
  年約四十的男子重重一哼,怒意盡現:「全船只剩你還睡得下去,叫你看人,你竟敢呼呼大睡,我警告你,禹航會若有任何動靜是咱們不知道的話,惟你是問!」
  幾下呼吸後,男子情緒稍平,但瞧徒弟的衣著,心頭火又起,高聳的顴骨瞬間盛滿暈紅:「你瞅瞅你穿得甚麼樣子,腰帶沒束好,衣上髒汙一堆,東破西補,不會換件新的嗎?你這樣出去豈不讓人看上河門的笑話……」蘇柏勝任憑師父戟指捏耳,破口大罵,亦沒膽子閃避師父盛怒之下,隨罵聲撲來的唾沫,噴得臉面前襟水跡斑斑,其他二十多名弟子各做各事,其實偷偷飄去目光看好戲。
  正當男子痛罵之時,眼角恰好瞥見徒弟背後一隻魚鷹低飛……
  「吧砸!」魚鷹霍地從耳邊呼嘯飛過,撞上身後的桅桿,男子愕然轉頭,卻見一支箭矢穿透鷹頸,將魚鷹插上桅桿,他摸了摸臉頰,果不其然,滿手的血污及鳥羽,黏膩的腥味從指掌間漫開。
  眾人回頭齊望,箭矢正是來自監看的目標:一人長髮披散,身著駝色羽衣,橫持勁弓,即使遠在另一艘船,也能清楚感受到孤山矗原般的氣勢。
  愣了半晌,上河門一眾才猛然回神,拔出兵刃放聲叫囂,更有年輕氣盛者衝至舷邊,欲對這公然挑釁的舉動還以顏色!
  「住手!」奇怪的是,性格火爆的男子竟出聲阻止,向門人喝道:「回艙去!」「師叔,那傢伙……」不等那名弟子說完,男子惡狠狠地喊說︰「叫你回去聽不懂嗎?」然後跺足離去,乍似怒氣騰騰,然微顫的右手撫上心口,對適才削面的那一箭餘悸猶存。
  健壯的青年放下弓,回過身來道:「小澈說得對,他們果真在等剩下的人趕來,我這一箭射過去,那群人動都不敢動。」箏兒皺眉:「非得用這等囂張的方式嗎?」桓古尋報以燦笑:「這是我的特色。」聽得人為之氣結。他坐回木椅,將弓箭擱在腳邊,看到佳餚又上來幾道,興高采烈地提筷吃飯。
  寧澈則問:「箏兒為何不與令兄一同離開?上河門現是因在監視咱們,不得輕舉妄動。待留在北方的判庭回轉,雙向包夾,場面一觸即發。你想幫忙禦敵固然是好,但讓傅先生一人行走未免太過冒險,恐會遇險遭襲。」
  箏兒倒不怎麼操煩:「哥哥好歹是六尺男兒,不是沒有我就甚麼都做不了,更何況夏少主還派人沿途護送,安然抵達神都自是無虞。」
  寧澈蹙眉重申:「箏兒,這裡很危險。」本在低頭扒飯的桓古尋也放落碗筷,不發一語地望來。
  知他們是擔心兩兄妹因此惹來禍端,箏兒心下一暖:「你們不在乎自個兒九死一生,我又何必害怕他人使奸耍詐,此等鼠輩又能奈我何?」然後環目四下,壓低聲:「你們才真要注意,方才我與夏時鳴談了幾句,他說判庭若真要強行捉拿你們,他決計不會袖手旁觀。寧澈與他不過是兒時玩伴,竟肯為此不惜開罪判庭,不懼各方虎視眈眈,其心可議。」
  桓古尋忽道:「謠言傳開的時候,人們不去探究事實,自顧自地認定我們懷揣面具,現在哪個人不是為此找上門來?」言者無心,聽在箏兒耳裡卻大感尷尬,念及兄妹倆當初亦是刻意接近桓寧二人,一時無語,後才道:「因為人總是只聽想聽的話嘛!」夜空般的星眸黯然低垂。
  「不管禹航會是誠心誠意,抑或居心不良,我和阿尋都有各自的原因必須接受。」寧澈淡然處之。
  過不多時,夏時鳴和安奉良步上船,安奉良首先開口:「傅姑娘,令兄業已啟程,若無意外,會先一步到達東都。」
  「多謝夏少主,箏兒感激不盡。」嬌軀長身站起,恭敬行禮。
  「這沒什麼。」夏時鳴揮揮手,又問:「你真的要留在這邊?這可不是說笑的。」
  她忍了忍,終是受不了地道:「看好啦!」忽聞清脆鈴聲,眨眼間,纖纖玉指上赫然多出繩套,如寧澈和桓古尋先前所見,金繩銀鈴串串相連。
  箏兒右手優雅高擎,再快速翻甩而下,鈴聲猶如散落在地的銅錢,在彈起又撞地間反覆跳躍。當她的手降至胸前,食、中、無名三指豎起,運勁一甩:「哧!哧!哧!」三道絲線立時射出!釘上河畔的樹枝,這一下極輕至巧,枝頭上的麻雀也未驚動。
  接著無名指往上一扣:「叮!」其聲清新如雨,一根枝條應聲斷裂,那條絲線亦收捲進鈴鐺內;枝條在空中畫了個圓後,穩穩落在餘下兩條絲線上,右手下壓,枝條順勢溜來,末了兩指分別勾住一線:「錚!」剔出和弦。
  枝條又再上彈,遠端兩線迅速捲回,盡數收完時,線團仍在鈴鐺內憑藉餘力旋動,喈喈不休。
  箏兒俐落接住落下的枝條,遞至寧澈等人面前,枝上一共六片樹葉,每片葉子的葉尖都掛著一顆透明無暇的露珠,純淨欲滴。
  「厲害!」桓古尋讚道。
  此招十分精妙,射弦斷枝而不驚雀鳥,足見運勁之柔;傳枝滑葉而不滴晨露,盡顯施力之穩,微妙地運用指尖的敏感,氣勁收放自如,堪稱一絕。
  箏兒兩手舉高,道:「這副手套右手九顆鈴噹,左手四顆,每顆鈴鐺內皆裝有特製的絲弦,可灌勁射之,莫說是敵方首級,就算你要我只取他一顆眼珠子也是易如反掌。」然後唇角微揚:「這功夫名為弄弦十三調,是府主親授於我的本門絕學,可惜我至今僅學到她五成的功力。」話雖如此,笑靨仍舊漾出得色,後面向寧澈:「那你呢?」
  寧澈眉一挑,靜聽她續問:「臭名遠播的榆塞盜團搶遍關內外,沒人能制伏,但你一招就割下那賊老大的頭顱,之後又於丸都和桓古尋力戰青甲狼騎兩大高手,你用的是甚麼兵刃?」上回在飲渝驛偷襲寧澈未果,自此沒再見他展露武功,遂有此一問。
  袖裡劍曾多次助寧澈脫險殺敵,但平時縛於外衣之內,除開桓古尋,旁人均沒看過。安奉良及夏時鳴也投來好奇的眼光,日前安奉良和桓古尋一戰,雙方雖未盡全功,卻鬥得精彩萬分,尤其是好戰的安奉良,更欲知曉這位與桓古尋齊名的俊雅公子,究竟有多少本事。
  夏時鳴睜大眼睛,神態更為張揚:「是啊!我還記得你學得最好的就是輕功了,打架不行,逃跑第一,所以到處惹是生非,一闖禍就跑得不見人影!頭一次聽到你殺人,我還懷疑很久那人是不是你。」
  寧澈笑了笑正欲回答,卻急急忙忙跑來一個手下,報:「鳴少爺,判庭……判庭到了!」
*****
  今日的永濟渠無風無浪,五艘大船停泊於茲,丁字而列,桿上旗幟四黃一青,懸著青旗的沙船被四船一前三後地夾擊,成包圍之勢。船上人頭攅動卻安靜非常,異樣的感覺令人不安,渠道上未見其它商船貨舶,不復平日千舟載道的盛況,肅殺之氣顯而易見。
  桓古尋一行人處在北端的船尾,面朝並列的那三艘船。
  「在下溫衍,乃上河門掌門盧源座下大弟子,夏少主旅經此地,有失遠迎,實在失禮,還請夏少主見諒。」發話之人位於三船正中的那一艘,齡屆不惑,容貌蒼白清瘦,但兩顆大眼閃耀如星,氣勢凌人。
  憶起內奸之事,夏時鳴不禁咬牙:「溫先生,有失遠迎四字不太恰當,實在失禮倒是真的。」
  溫衍不以為忤,繼續朗道:「夏少主風塵僕僕,上河門自當設宴款待,且據聞安壯士、桓少俠與寧公子均在貴船作客,趁今兒個各路豪傑齊聚,望夏少主賞面赴宴。」
  夏時鳴暗想鬼才會赴你的宴,大聲回說:「貴派的盛情當然不該拒絕,但依貴派近日的動向,以及今天這陣仗,這盛宴的主人是上河門,還是判庭呢?」
  「哈!夏小兄弟快人快語,溫兄,咱們還這麼多廢話,可教人看輕了!」話聲發自左邊那艘船,聲調豪放爽快,卻是女子:「小兄弟,你的三位人客身負段氏血案的關鍵,寧公子又是十年前寧氏血案的當事者。判庭只想邀請他們至敝船,請教近來關於江湖傳聞的真假,若三位真與血案沒有牽連,判庭自不再叨擾。」
  倨傲的少主心裡不由得冷笑,面容仍保持平和:「這位大姐腰別雙刀,想必就是淮陵派的『斬江艷』──張群玉。江湖人都說,張大姐不但一手雙刀使得出神入化,腦中更是智計百出,猶勝張良。」
  張群玉沒想到這位少主年紀輕輕,通曉的卻不少,正對他的稱讚暗自心喜,豈料其話鋒陡轉:「一丈威段密喜好結交朋友,來來往往的人不悉凡幾,判庭不先查清段密生前與誰交好,和誰結怨,反而聽信無憑無據的傳言。張大姐,您可是判庭中不可或缺的智囊,記得提醒同伴,莫因大魚在前,忘了河裡頭尚有溺者。」暗諷判庭挾查案之由,行奪寶之實。
  一句話,讓本就緊繃的氣氛又添幾分火藥味。
  這時右船走出一人,該人膚色蠟黃,眼珠奇小,但聽他說:「諸位且聽陳某人一言,桓少俠與寧公子聯手除掉榆塞盜團的義舉,眾所皆知,我與師弟及兩位師姪亦深受其恩,其俠義心腸日月可鑑,那些說兩位是血案凶手的傻話,我丹江派第一個跳出來反對。」原來是陳融,他續:「寧公子、桓少俠,二位身手卓絕、智勇兼備,若要揪出這武林禍害,為報段老爺子的恩德,丹江派悉聽尊便。」
  夏時鳴嗤之以鼻:「陳融,你每次都說段密於你們丹江派有大恩大德,怎地人還在時不趕緊報答,人死後才心心念念呢?」
  「夏小子!你這話甚麼意思?」陳融身旁的祝延天吼道。
  鼻息重哼,高亮的嗓音擴開:「你們想問事?可以!既然皆為江湖中人,也不必學官府升公堂了。」他手指青天,續說:「就由老天爺來作證,各位對他們三人的言詞有何疑慮,儘管提出。」然後旋身朝安奉良低語:「你先來吧。」
  安奉良依言前跨,朗聲:「安某與段老爺素不相識,於案發之時身在洛陽,實屬巧合。若仍無法釋疑,那麼安某也無話可說。」其嗓聲飽含內力,越末越宏亮,最後一字更蕩如晨鐘,迴音久久不散,一些功力較弱者禁不住這聲豪語,暈眩陣陣,咚的一聲跌坐在地。
  寧澈的雙唇彎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我和桓大哥均為此煩惱,只得告誡:『流言蜚語,勿要輕信。』,在這兒是這句話,上了你們的船猶是這句話。」
  桓古尋傲然如高山峻嶺,只說了兩個字:「請吧!」語氣中表明:判庭要走,恕不相送;要打,絕對奉陪!
  眼見三人不多作解釋,亦不受審,判庭人人面色一沉,逐個摸向腰間的兵器。
  溫衍二度發話:「夏少主,事關重大,不詳加細問難以服眾,倘若三位依然這般堅持,那就別怪我們粗魯了。」言下之意,判庭將不惜一切,強行押解。
  「哈哈哈……」似乎想到甚麼有趣的物事,寧澈倏爾縱聲大笑,笑得在場的人面面相覷,均覺怪異,隨後他斂笑再言:「溫先生,小弟有一事相詢。」溫衍回道:「請說。」
  桓古尋察覺熟悉的狡黠,果然見人笑意更甚:「假如判庭真從我們這兒取得面具,二加五總共七個門派,汝等要怎麼分呢?」對邊的臉色一如預期地難看,他得意地學著好友的口氣:「請吧!」不待人反應,逕自入艙。
  夏時鳴一干人甫轉頭,就聽溫衍的聲音不似方纔平和有禮:「夏時鳴,酉時!酉時一過你不交出人,禹航會將除名江湖!」
  誰理你啊?夏時鳴心道。
*****
  「又來了兩艘。」桓古尋朝窗外數了數,「現下有六艘船準備圍剿咱們。」
  箏兒問道:「你們可有計畫?」
  一室寂靜。
  「沒有?那你們幾個還把人家削得灰頭土臉的,待會兒是要投河明志嗎?」箏兒忍不住驚叫。
  「判庭來之前,我遣散了大部分的人,僅留五名精銳,加上咱們一共十人。」夏時鳴答道:「再走半天,船就出了上河門的勢力範圍,一到臨濟,便會有人接應。」說著招手呼喚,四男一女隨即走進艙房,四名男子其貌不揚,但看上去沉著穩重,使人信任。
  「這個人數足以做很多事情,又能全身而退。」夏時鳴偏頭詢問手下:「查得怎樣?」
  女子踏上前來,報告:「鳴少爺,截住去路的船隻又多兩艘,如今頭尾各有三艘沙船擋著,南上北下均難通行。另外,岸邊樹林不時有群鳥高飛,許是判庭在那兒布滿伏兵,改走陸路同樣凶多吉少。」頓了頓後,語調沉重:「如果刀劍相向,我方恐怕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夏時鳴睨視而去:「還有呢?」
  神色一變,女子忽地嘻笑:「但是屬下發現一件趣事,鳴少爺不妨猜猜是甚麼?」夏時鳴猶未應答,站在最左側的男子立即沉聲:「四妹。」
  她笑容不減:「我見大家都繃著臉,想說些笑話嘛!大哥你別這麼嚴肅。」瀏覽艙內一圈後,又道:「鳴少爺您莫操心,這艘船每個人皆身懷絕技,單單您身邊的這位安壯士,就讓判庭頭痛不已。」
  相較於夏時鳴表情無奈,安奉良顯然已習慣此女的調笑,微笑以對:「蒼芩姐這麼看得起我,安某受寵若驚。」
  夏時鳴導回正題:「發現何事?」蒼芩姐和其餘四個兄弟姓季,是同胞手足,她道:「堵在正前方的那艘船,又多了幾個人!」
  桓古尋奇道:「那又如何?」
  箏兒略一思索,即悟:「那艘船位在河道中央,想上船,必先搭小艇划去,哈!何不搶過來?」季蒼芩大讚:「傅姑娘真聰明,一點就通!」
  「嗯……」夏時鳴頷首沉吟:「若欲突圍,靠這艘大船是行不通的。河岸又有埋伏,為今之計,就是拿下那艘船,再操舟游走。」
  「不夠。」寧澈驀地出聲:「除了中間以外,亦得將兩邊的船搞得天翻地覆才行,如是不僅能阻止後船追來,岸上人馬見到己方有難,必然無暇追擊。」
  安奉良不太贊同:「依當前的人力,要攻下三艘船頗有難度。」
  寧澈倏地搭上好友的寬肩,燦笑:「交給他吧!」
  「啊?」桓古尋一臉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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