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紛亂擾攘的世界（4）：投石下河

一日天朗氣清、碧空如洗，方若彤依循禮拜五下課時和梁馨媗的約，一早即抵至她家門口處，而她家所在，實質上是於步出家門後，即往右轉，遇見第一個十字路口後再右轉，而後越過一個街區旁的右邊數來第二幢房屋，兩家僅距五分鐘的路程，彌足之近，因此梁馨媗倒時不時地會約她至她家複習功課，抑或是一同吃茶點、看電視放鬆；而這幢屋子和周邊其餘獨棟大相逕庭——畢竟身為著名建築師的梁父，若連自個兒家都設計不出，那何談工作呢？

於是，梁父依著梁母喜好，將整幢房屋以南洋風為主軸風格，也就是──竹、椰子、木、泥，輔以新峇里島風格──融合傳統木雕、石材、色彩，雖他們已去過那好些次了，可梁母總惦念著那頭景色，要不是當年因著與梁父一夜情之由，且一次即「中獎」，現在的她，估計仍是孓然一身，倒還能自在地四處遊山玩水呢，以她小兒科醫生的薪水，足夠負擔的起己身所有開銷——

以上這些，全是方若彤每每抵至梁馨媗家中後，梁母總絮絮叨叨著些的往事回憶，雖說她並不討厭梁母，可這一而再、再而三地滔滔不絕，就連方若彤原本沉靜的底子都即要掀起波瀾來了，是梁馨媗見情況有些不對，這才趕忙端起桌上切好的水果，隨意找了個藉口便拉著方若彤一同進了臥室。

「抱歉啊，我媽就是這樣，總愛說些年輕時候的事。」只見梁馨媗略帶歉意地一笑，方若彤這才收起思緒，勘以告慰道：

「沒事，每次聽阿姨說這些也覺得很有趣。」雖然不小心有些不耐煩了，可她仍是打從底心尊重這個長輩的。

「抱歉啊，」梁馨媗深知方若彤給足了自己面子，讓她有個好台階可下，而眸底卻仍一閃而逝絲異樣情緒，方若彤絲毫未覺，僅自顧自地放下背包，即拿出置於其中的數學習題本，逕自發話：

「那今天我們先看哪裡的題？」此語一落，她便見梁馨媗同是拿出習題集，有些心急火燎地指著第二題應道：

「這題這題！」她倏地如熱鍋上的螞蟻，不住扭曲著一張小臉，致使方若彤忍俊不禁，不住揚起唇角，繼而聞她一句：「我思索了整整一個禮拜無解！」

而後方若彤即開始一一解題著，兩人更一同複習了英語和國文——一直以來，她與梁馨媗即是如此，於梁媽意外得知方若彤是全校第一的事實後，她便時不時地會收到梁馨媗的邀請，於家中作客，縱使不是考試時間亦然，也因兩家距離如此之近，並不會使得方若彤有所負擔。

只是昨晚韓岑於睡前時，復是向她詢問今天下午一點是否能來家訪，於今早告知方素雅並取得准許，及告知倪芊然，同是取得答允後，方若彤即回復韓岑家長同意的事實，所以等會的她仍得回家一趟。

於是在看完幾題數學後，方若彤簡單收拾了下東西，先行回了家；進客廳後，先是收拾玻璃桌上，定是方素雅不知何時亂丟著的些物品，直至午間十二點五十分，即進了廚房開始泡茶，等候韓岑到來。

下午一點整，韓岑很是準時地按下門鈴，事實上，她已於方才即抵至其家門口，只是若提早進去也是有些不禮貌的，所以還是依約時間拜訪最為妥當。

一聞門鈴聲響起，方若彤置完最後一盞茶於玻璃桌上後，隨之上前開門，同時也聞方素雅穿著拖鞋下樓之聲響，她見她淡然瞥了自己一眼，即步出大門開門去了。

見方若彤上前迎來，韓岑先是一個禮貌性地微笑，隨之招呼一句：

「下午好啊，若彤。」方若彤則以一記淺笑作為回應，隨之側身讓韓岑走進，並再次闔上大門。

韓岑脫鞋入了客廳後，即見已然坐於沙發右側的方素雅，正不知看著手機螢幕上的什麼，凝得出神，倒是她進入片刻後，這才抬眸瞥見自己，隨之起身陪笑道：

「歡迎韓老師！」她露出抹習慣性的假笑，方若彤則見其眸底的虛意，很是真實，「您真的太用心了！假日還抽空來家訪！」還真是有夠閒，有那麼多時間，做什麼不去當志工？

況且這麼突如其來地家訪──

難道是方若彤這貨搞的鬼！？

她暗自於底心默然思索，同時不著痕跡地掃了眼方若彤，其舉止裡的不善，不住令方若彤瞬感一陣涼意，由背脊迅然竄上心頭。

聞言，韓岑旋是不緩不慢地應著：

「這是我應該做的，」她微頓片刻，「其實本來上禮拜就該來，但因為有緊急要事，所以才延到今天的。」她邊不厭其煩地解釋著，隨後將手中的水果禮盒遞給方素雅，方素雅見狀更是笑了開懷，可雙瞳底的刁猾仍是不減：

「哎呀還這麼用心買了水果！」她順勢接過，隨之朝著方若彤示意著：「若彤啊，先拿去後頭收著。」此語一落，方若彤有些尷尬地接過禮盒，先向著韓岑點頭示意，這才走至後頭的廚房，將禮盒置於桌上。

再次回到客廳時，韓岑與方素雅兩人已先聊了起來，她聞韓岑先是一句：

「若彤在學校成績優異，每次都是榜上有名，」說及此，她凝著正坐於身前的方若彤，眸底激賞的神色，宛如望女成鳳般，不免令她有些害臊，「不知道您知不知道？」韓岑這話一出，方若彤即聽出其弦外之音──

韓岑知曉方素雅是她的姑姑，而非親生母親，其親生母親──倪芊然，則因長年生病，無法照顧方若彤，一直以來，方若彤即是一個人去面對所有事情的，因而如此，韓岑便是擔憂這樣一名乖巧的小孩，縱使彼此之間有所血緣關係，可到底非她親生，她們之間的相處模式，她也無從得知，僅能藉由這些小細節──例如詢問在校成績排名之事，藉以明瞭方素雅這人，究竟對方若彤用了多少心？

聞言，方素雅微不可察地一愣，隨之故作泰然地繼而應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呢？」她復是陪笑著，順帶不著痕跡地再次瞟了眼方若彤，眸底的驁狠，則被韓岑精準攫獲，倒是讓底心憶測切實了幾分，「若彤這孩子貼心得很，除了功課好外，還會打工賺錢補貼家用，我實在心疼，卻也是無可奈何啊！」說及此，她顯露哀慟之態，方若彤倒是意料外地平心靜氣，凝著身前這齣戲碼，默不作聲，卻深感諷刺──

所謂欺善怕惡、惺惺作態，而今她終是親眼目睹了。

一聽聞方素雅有技巧地避開確切的成績排名，韓岑仍是面不改色地繼而一句：

「我知道若彤是個乖巧的孩子，」說及此，她復是一笑，卻同時道出駭人聽聞的假設性語句：「不過這樣乖巧的孩子，如果身上出現一些奇怪的傷痕，是不是有些奇怪？」她選擇開門見山以作試探，打開天窗說亮話，致使方若彤倏地一愣，方素雅倒是順其自然地驚呼一聲：

「哎呀若彤！你什麼時候受傷了！？」她邊說邊起身，即欲越過桌面握緊方若彤的手，試圖查看是否真有傷勢，方若彤則下意識地退身，不願讓她觸碰，方素雅則順顯一剎的尷尬，此景映於韓岑眼底，內心的憶測更是確信九成，連忙出聲制止：

「姑姑且慢，我是說『如果』，」韓岑想，既然她要玩文字遊戲，那她就奉陪到底，順勢笑著扶回方素雅已然橫於玻璃桌上方的身軀，方素雅則有些羞赧地收手，心想這女人實是不好惹，繼而坐回原座，「不過我相信若彤都這個年紀了，會好好保護自己的。」聞言，方素雅也不好再多說些什麼，繼續陪笑著，底心卻是不住發慌，再次深感眼前人實是笑裡藏刀，一刻也不好惹。

「說的也是，」方素雅思索半晌，這才不緩不慢應著，韓岑則於下一瞬驀然發話：「話說若彤母親呢？在樓上休息嗎？」她深知倪芊然因長年生病之由，無法工作，這也是方若彤而今會如此辛苦的到底原因。

此語一落，方若彤旋是應道：

「在二樓，」她頓了頓，「應該在看書。」語畢，韓岑即啟唇：

「那我也順道上去跟媽媽聊聊好了。」此語一落，方素雅頷首以示明瞭，繼而一句：

「那好，老師我等等還有事，就先告辭了。」她望了眼手機，不知究竟有何貴事即須處理，不禁蹙眉，隨之示意方若彤帶韓岑上樓，方若彤則於接收到訊息後，輕微頷首，「謝謝您今天特意地拜訪。」倒還有著特意地處處針對。

韓岑盡收方素雅全身上下不住散發出的排斥氣息，深埋思緒地笑著向她道了聲謝後，即跟隨方若彤上了二樓，方素雅同時悄然離去。

一路上，韓岑有事沒事地提問兩三句，藉以了解目前家中情況，方若彤則如實應答，倒無方才與方素雅談話時的煙硝味凝重。

直至方若彤將韓岑帶至房外後，她先行敲了門，而後發話：

「媽媽──韓老師來了。」她今早已有事先向倪芊然說明韓岑會於今日來訪之事，而倪芊然也提出了想單獨與老師聊聊的要求，所以縱使方才韓岑不說要上樓，方若彤也會提出類似的建議，致使韓岑上樓與她談天。

「請進。」聞言，方若彤即是開門，隨之欠身示意韓岑入內，韓岑則緩然步入，見床上不如往昔般憔悴之顏，心中是道不盡的千愁萬緒，直至她聞身後的門再次闔上後，她這才走至她身側坐定，啟唇一句：

「……好久不見了，」她凝著她的眼，是實打實的感同身受，「你……真是受苦了。」隨之覆上其掌，那一縷潛藏於溫熱中的冰冷，倏地使她輕微一震，同時令人不敢置信，當年如此意氣風發的女子，而今已然消逝。

聞言，倪芊然則是苦笑著應了句：

「至少還活著。」至少還能陪著我的女兒長大，縱使沒有盡到多大母親的責任。

此語一落，韓岑明瞭頷首，瞬時憶起了些什麼，隨之話鋒一轉：

「有想過回去嗎？」聞言，倪芊然先是一愣，抿著的唇角明示著她正不住猶豫的事實，繼而聞韓岑又道：

「都這個時候了，還是不願意回去嗎？」見身側好友如此苦口相勸，倪芊然先是微嘆口氣後，這才淡然開口：

「……回去了，又有什麼用呢？」她撇頭望向一旁窗外灑進的縷縷燦陽，喟然一句：「我不想……不想再重蹈覆轍了。」此語一落，這次反倒是韓岑落下了口微嘆，似是慨然，迴盪於整個臥室內，遲遲無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