禊子
絲綢之路,人們用來形容過往燦爛輝煌的古代文明,是商販、遊牧民族、行旅與苦行僧的足跡所築。如同千年以來,踏過便在風沙中隱去蹤跡的那些獸蹄,和無數個消失千年的西域國度,古老的傳說亡佚於世世代代的史書記述。經日月星辰流轉、寒暑來往數回,在每個世代更迭之時、晝夜曖昧不清之時,斑駁的天方夜譚總由母系祖先的耳語,輕輕地在睡夢中贈予。那聲音吻著閉上的雙眼,恍惚中能看見,於那空留頹傾舊墟的黃沙中央,有一巫女寂寥而又華美的立著,方圓百里內只剩她,也只有她。
眼見為實通常擾亂視聽,寄宿於言語中的靈所創生的世界比實相更為實相,因此,巫女無形而獨有影,各種人都得以補些風捉些影,眾生和那巫女的關係逐漸親密。
巫女有過多次的名字。在這裡、此刻,她是阿巴釋藍,公元407年降於樓蘭、418年降於北魏的姑墨王女,二十來歲的年華已易過兩次名、遷徙過三個國度。
她如今騎著一匹在戰亂中遭人遺棄的長鬃黑馬,風沙刮過她的臉龐,侵襲她夾帶些許銀絲的烏黑長髮,額間的褪色麻繩開始鬆綁。她用極緩的速度一路西行,馬蹄踩進柔軟黃土後形成的坑迅速被填滿,除了一身月牙白的漢式僧袍,她什麼也沒有,沒有與生俱來的驕傲和尊貴、沒有舊時的困惑與苦痛、也沒有了歡喜和悲傷。
現如今她只是她自身,孑然一身了無束縛。
第一章、娑羅莎
最早先她是娑羅莎,姑墨王的幼女,祖母在她成三禮時贈予她第一個名字。
祖母說:「娑羅莎是太陽的聲音,妳將得以聽見耀眼的模樣。」
三歲的娑羅莎不喜歡命名的儀式,身子扭著想逃離祖母捂著她前額的粗皺手掌,金黃色的流蘇冠晃得叮叮作響,她只想吃一口兄長安多手上的白嫩團子,先前聽母親說那是從遙遠東土而來的食物,香甜珍貴。
祖母的眼睛是帶著橄欖綠的琥珀色,娑羅莎從流蘇的間隙裡望進了深邃當中,雙腿還在蹬著,眼神卻已定著,只覺得好像看見什麼亮晶晶的東西,比團子還要更吸引人。然後祖母將手掌往下挪,遮住了娑羅莎的眼睛,娑羅莎不開心了,她用稚嫩的童音喊:「姆姆!看不見了!」祖母並未理睬,她緩緩將手掌揭開,用食指使勁點了娑羅莎未睜開的左眼和右眼,輕聲說:「願神護佑,生生相助,來必得領,去必有方。」
眨眨眼,娑羅莎看見祖母的眼睛失去亮光,變成沙漠般的棕,但是裡頭有股笑意暖暖的注視她,使她一下子忘記了逃脫。
娑羅莎後來沒有吃到那白嫩團子,其實整個命名宴她都是吃不到東西的。尚未被命名的幼童是姑墨人眼中最純潔的存在,雖不是巫、也不是祭司,但被命名時是一個孩子擁有最多神靈加護的時候,食物會玷穢和擾亂靈魂的安定。
當娑羅莎這個名字確定要安住在她的身體和靈魂裡時,大祭司為她祝禱,祝禱她和娑羅莎這個名字相安一世,為她所用也助她所願。娑羅莎就在冗長的禱歌中睡著,禱歌裡的內容她聽不清也不懂,只知道是身為姑墨王的父親為他召來的幾個祭司所唱,她歪著身子坐在用獸毛圈成的小小毯子裡,所有人的期待與名字乘載的重量尚且與她無關。
*
姑墨在廣大的荒漠疆域上是個小國,王都和城市圍繞綠洲而建立,家戶不滿三千,大多以種植瓜果和商販維生。相比華麗巨大的樓蘭和龜茲,姑墨僅是商人和遊方僧們的歇腳處,這裡從未是他們的目的地,他們總是在這裡疲憊的睡去,隔日再睡眼惺忪地離開。
姑墨王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這是姑墨這個國度的命運與任務,迎來、送往,如此反覆,但他也曾感到好奇,忍不住問道:「為什麼大家都不留在這裡呢?」
對於小姑墨王的提問,老姑墨王說:「孩子,世界是很大的,沒有人會永遠留在一個地方。」
「那如果姑墨的人也不留在姑墨呢?」
「傻孩子,總會有新的人前來姑墨的,這也是王的使命。」
小姑墨王那時聽不太懂老姑墨王在說什麼,於是他帶著同樣的問題,問了許多人。其中,負責管理王都酒窖的巴札克叔叔,耳朵貼著著羊皮酒桶,彷彿不是在對他說話似的小聲說道:「饕客們是不會拒絕有香氣的好酒的!」
長大後的姑墨王,一有空閒就向巴札克求教,他至少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能從巴札克的連珠砲和碎碎念中,理解到品酒的順序、標準和分別。
「聽好了殿下,這世界上沒有劣質的葡萄酒,只有不會品味的人。」
對巴札克來說,葡萄雖是姑墨常見的瓜果,但他總能找到許許多多不同的釀造法,即使是因為凍裂、曬壞,而遭人丟棄的爛葡萄,他都視若珍寶。姑墨王想,這大概是因為在十多年前的大饑荒中,巴札克是靠著姑墨周邊,枯掉大半的葡萄而活下來的吧!這樣的巴扎克叔叔,在看見廢棄果園裡萎縮的葡萄時,甚至會心疼得流淚呢!
大約是在成年時,姑墨王已跟隨著巴札克,走遍了綠洲內外所有的葡萄園,也是在那一年,巴札克的女兒嫁到了遙遠的東土,以致於巴札克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嚷嚷:「殿下!我還以為只有爛掉的葡萄會讓人心痛呢!」
很快的,姑墨王從「殿下」成為了「陛下」。而姑墨王的即位典禮,是由老姑墨王親自舉辦的。典禮邀請了老姑墨王的妻族、母族和周邊的鄰國使節,他將花白髮絲上的金銀藤蔓冠冕,重重地壓在姑墨王頭頂,他貼著姑墨王的前額,用開始泛濁的深灰色瞳孔盯著自己的兒子,發出他這一生最巨大威嚴的聲音:「兒子,你記好了,你如今所得的冠冕,由這片黃沙大地所授,頂著整片沙漠的重量。姑墨子民是你的兄弟姐妹,也是你的父母兒女,來往姑墨的人們都是你的朋友至親,直到綠洲乾涸、黃沙淘盡,都不准卸下這頂冠冕,聽見了嗎?」
老姑墨王的眼神彷彿望穿了他,看向更加遙遠的後方,姑墨王不由得打了個顫,隨即在自己粗重緊張的呼吸聲中回過神。
「聽見了,父親。」
*
即位後第三年,姑墨王才有自信徹底弄懂了葡萄酒。那一年他的長子安多降生,聽聞此消息的鄰國們送來了各式賀禮,而遠在北魏旁的大宛國遲了月餘,也仍送來兩匹馬。他靈機一動,便騎著寶貴的馬,開始學習來往姑墨的商隊,運送一桶又一桶的葡萄美酒到鄰國去做生意,那讓姑墨逐漸邁入嶄新的繁榮時代,也串連起周遭的友好關係。
為了延續和聯絡彼此的情感,姑墨王喜愛宴席和慶典。此次在幼女娑羅莎的命名宴上,姑墨王就邀請了幾個鄰國使節同歡。精絕、疏勒、焉耆的使節們圍著姑墨王比鄰而坐,而樓蘭使節則被奉為貴賓,身坐尊位,與姑墨王遙遙相對。
西域小國各自為政的時間雖長,卻也瞭解國度之間的階次。樓蘭王多年前彎刀一揮,鐵騎在三個月內,即踏平了位在精絕五百公里外的若羌,消息傳開後,使得幾個西域小國甚為忌憚,紛紛開始練兵屯糧,深怕哪日就輪到自己。
姑墨王當然也是憂慮的,但他可不想在什麼也沒有做的情況下,毫無知覺地束手就擒。他認為各國對樓蘭的龐大感到恐懼是因為無知,龐大的事物理解起來費力,而且無垠無涯,可這終究是他們所生活的地方。因此他率先讓姑墨成為那個張開雙手,試圖理解與擁抱的國度,或許樓蘭也是一桶他從未見過的好酒呢!他總是樂觀和願意相信。
「柯拉斯使節,這是姑墨最好的葡萄酒,不知您在樓蘭時是否品嚐過?」
柯斯拉使節長著一對敏銳而深邃的淡藍色雙眼,蓄著落腮鬍的長臉上有個不容忽視的鷹鉤鼻,在這樣一副臉上,卻掛著從未放鬆過的笑容。
「是的...是的…是這個味道。姑墨的葡萄酒,果香濃郁,可是讓樓蘭賣了多年的馬酪酒相形失色,宴席上若是擺出這酒,總能引起不小的騷動哪!」
西域國度的人們慣以吐火羅語交談,柯斯拉使節陶醉輕快的聲音裡帶有一絲樓蘭的腔調,總在語尾處勾起上揚的唇齒音。
坐在宴席長桌彼端的姑墨王,彎起的笑眼餘光瞥見幾個使節正在緊張地舔嘴唇,他舉起酒杯,微微驕傲地抬起下巴,然後點頭致意:「改日,也讓小王嚐嚐樓蘭上好的馬酪酒吧!」
隨著姑墨王一飲而盡,眾使節也禮貌性的清空酒杯。在濃稠液體滾下喉頭的那一瞬,在場的使節們心照不宣地閃過了同樣的念頭:「說是年幼王女的命名宴,果然還是場一探虛實的角力賽呀。」
有了姑墨王為首,眾使節們總有股躲藏在羽翼後的安心感,他們一方面感佩小小姑墨的勇氣,一方面又狡黠得想在其中得利。黃沙地的子民們,本就是利益先行的商盜後代。
「都說樓蘭的馬匹養得壯碩,跑起來有狂風那樣迅速,我們精絕出產的青銅馬蹄在風中搖晃的聲響,真是隨著傳遍了整個沙漠哪!」精絕使節阿多諾,整身行頭皆是金飾和銅飾,尤其胸前那一片像是護心鏡的銅鎖,看著不像是來參加宴席,反倒像來上戰場似的。
「呵呵呵,原來阿多諾使節這樣喜歡青銅馬蹄的聲響啊!我以為這不是個受歡迎的聲音哪!」柯斯拉使節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撕下一塊羊肉,乾淨俐落地將骨頭剔除,然後再放入帶有姑墨圖騰的陶盤中。
宴席的空氣突然緊張起來,精絕使節阿多諾咧開的嘴僵在幾聲乾巴巴的笑聲中,期間還因為嗓子乾啞而咳了起來,多虧對面的焉耆使節為他斟酒,他匆匆的仰頭,才一口將恐懼和尷尬嚥下。
「看來是脖頸上的金飾圈得太緊了吧!阿多諾使節不妨摘下,也順便讓大家欣賞欣賞如何?」姑墨王看向右方發話的疏勒使節迪姆,見他低頭用羊皮布擦擦嘴角,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和緩地說道。
「守衛,把帳子掀開些,別讓我的這些朋友們悶著了。」背對著宴席的守衛們,一聽見姑墨王的擊掌聲,迅速地轉過身扶肩致意,並用長矛揭開帳子,面對面站立於帳口,一派訓練得宜的守衛姿態。
帳外的艷陽已稍稍的減緩光亮,但帳子揭開時,姑墨王仍有一瞬被亮得睜不開眼,他不由得想起了小女兒娑羅莎,生於充滿希望和期許的時代,不知道未來會長成什麼樣的女孩?
「朋友們,別急,葡萄酒要慢慢品,宴席也得慢慢享受。」姑墨王微笑著環視所有使節,接著再次擊掌。
「來啊!一起欣賞美麗的羯鼓舞吧!祝福我的小女兒娑羅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