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我去拜訪張懸的恩師，資深音樂人李壽全先生──六年前是他讓張懸終於克服萬難、發片出道。自此，李壽全成為張懸的mentor，陪著她一步步摸索出自成一路的音樂風格。那天正事談完，李壽全拿出iPhone，一曲曲播放張懸剛剛完成的新專輯《神的遊戲》給我聽，一邊解說每首歌背後種種曲折。認識李壽全這麼多年，他總是神情安穩、喜怒不輕易上臉，然而那個下午，我感受到他掩不住的驕傲。
最讓我驚訝的，是他透露的一筆數字：當時專輯還沒上市，光在預購階段，累積訂單已經超過一萬兩千張（上市之後，銷量很快衝到了兩萬）。這個數目，當然沒法和二十年前動輒幾十萬甚至上百萬張的天王天后相比，然而以如今的市道，流行專輯能賣到一萬張，就算非常暢銷了。況且《神的遊戲》絕對不是市場標準「朗朗上口、好K好聽」的那種流行音樂。以一位三年沒發片的「非大眾」歌手而言（不但沒發片，而且沒拍廣告沒演戲沒辦商演，這三年她幾乎從娛樂版面徹底消失），這個數字饒富意義：這群聽眾，是一批堅強的介乎「大眾」與「小眾」之間的「中眾」。他們不能滿足於市面上曲意討好「大眾」的那些流水線拼裝出來大同小異的音樂，他們願意更認真更挑剔地聽音樂，他們懂行或願意學著成為懂行的樂迷。一旦你給他們「對」的作品，一群「中眾」便會凝聚在一起，發揮關鍵的影響力，讓作品效應一波一波擴散出去，漸進地、靜水流深地改變一些事情。
這場改變來得並不容易：出版《神的遊戲》這年，張懸三十一歲。距離她錄下首張專輯《My Life Will...》已經過了十一年（那張唱片因為各種原因，延了五年纔發片），她寫歌則已經寫了十八年。這場改變也只有在二十一世紀纔可能發生：張懸是崛起於網路時代的音樂人。她在還沒發片的那幾年，便以一場場小型live house演出默默累積了許多死忠歌迷。多年來，她總在網上認真回應歌迷，寫長長的文章，談創作，談生活，也談硬梆梆的公共議題。她在網路平台直接和樂迷溝通交心，取消了娛樂工業層層的「中間人」，延伸效應恐怕遠大於傳統唱片工業勤跑通告的宣傳模式。張懸花了三年慢火細焙，總算交出一張真正堪稱「完熟」的代表作。她的歌詞常有獨特的邏輯密碼，前幾張專輯的詞，有時不免晦澀──這不見得是壞事，誰說歌詞非要敞亮直白不可？但對普通樂迷如我，常有佳句迭出，整曲卻雲深霧罩、不得其門而入之憾。《神的遊戲》則不然，「詩質」密度仍高，語言意象卻直擊人心，且看「玫瑰色的你」壯麗的句子，那支孤獨的在狂風中招展的破舊大旗，疊在島嶼近來種種令人悲憤的景觀之上，簡直引人涕下：
你手裡沒有魔笛，只有一支破舊的大旗
你像丑兒揮舞它，你不怕髒地玩遊戲......
你是我生命中最壯麗的記憶 / 我會記得這年代裡你做的事情
你在曾經不僅是你自己 / 你栽出千萬花的一生，四季中徑自盛放也凋零
你走出千萬人群獨行，往柳暗花明山窮水盡去......
又如字字句句都準準摁在心口的「如何」：
青春是遠方流動的河 / 你要如何原諒時光遺失的過程
要如何才能容忍它發生 / 要如何才能想而不問
而我在這裡等 / 等溼透的心聽雨聲 / 等身體回溫......
真是多少年沒有聽到這樣溫柔而又殘酷的歌詞了。
論音樂表現，《神的遊戲》是張懸幾年來和搖滾樂團一路磨合，終於「修成正果」的見證。其實張懸骨子裡從來都是個rocker，從來都不甘於被歸到所謂「小清新」、「小文藝」那一掛。從《親愛的...我還不知道》（2007）她拚了命學彈電吉他，到《城市》（2009）正式組成樂團Algae，張懸做搖滾算是「白手起家」，用她自己倔強而執拗的方式。之前那些歌留著不少毛毛扎扎的稜角，它們或許不是「完美的唱片」，卻佈滿了只有張懸纔做得出來的，獨特的「手感」。這種「手感」到《神的遊戲》，每樣樂器都落在了「對」的位置上，張狂時不炫耀，內斂時不單調，那份倔強和執拗不再是缺憾，反而成為最迷人的特色。
張懸長年浸潤樂史經典，聽遍了台灣流行樂黃金時代和西方老搖滾名盤，加上李壽全的提點，出手底氣自然不凡。整張《神的遊戲》幾乎都是在錄音師兼鼓手錢煒安創業未久的小錄音室搞定的，卻做出了業界高標的音場，這對同行也是很有啟發的：台灣獨立製作的環境，早已不可同日而語。所謂「主流」、「非主流」的界線，已經沒有太大意義了。張懸以《神的遊戲》告訴我們：只要有足夠的才華和實力，不需要曲意奉承討好任何人，老老實實把作品端出來，該聽見的萬千雙耳朵自然會靠攏過來。
聽著張懸煙燻火燎、卻總予人靜定沉著之感的好嗓子，倔強而執拗地唱著一首一首沉甸甸的歌，再想想那兩萬個買了這張唱片的人──在唱片業全面崩壞的台灣樂壇，張懸的存在，是讓我對這塊島嶼仍然願意保持樂觀的理由。
（寫給《財訊》）
>> 延伸聆聽：9/22/2012「音樂五四三」專訪張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