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熟悉的溫暖嗓音從喇叭裡傳出來,割破他們之間巨大的沈默,狠狠地搥了她的心一下。她猛灌了一大口威士忌,還是不說話。
這是他們一起旅行的第三天,窗外的燈火明媚。他們剛吵完一架,都還賭著氣。他自顧自地打著手機遊戲,她跟朋友傳著訊息,他們在狹小的空間裡迴避著對方的眼神,誰也不理誰。
「吵什麼呢?」對話視窗裡好友這樣問,她卻不知道該怎麼作答。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只是她的借題發揮,怎麼吵最終也繞回同一件事 -- 他是別人合法的丈夫。
她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們都還太年輕,手上還有大把青春跟氾濫的情感可供揮霍。兩個人都搞混了傷害與愛的定義,可怕的是青春使人做什麼都不遺餘力。愛情在傷口結成的痂上開出極樂的花朵,花瓣落下再鋪成華麗的地毯,迎接彼此一步步走向地獄。多年後兩人總算筋疲力盡,宣告崩解。
在關係宣告不治的那兩年空檔裡,他成了別人的丈夫,她以為從此也就成了陌路人,彼此再也沒有以後。直到某天凌晨,半睡半醒的她接起一通不具名的來電。
他像多年前一樣喚她,專屬於兩人的親密稱謂,像是魔咒一樣,融化了他們之間幾百個陌生的日子。她下樓扶起喝得爛醉的他回家,幫他梳洗,安慰他的耍賴與眼淚,像以前每一次她吐倒在路邊,他總記得幫她拉起頭髮。他哭著緊抱著她,說妳怎麼可以不要我。那一刻她整個人像是被什麼東西掏空一樣,再也沒有什麼好逞強,兩人相擁痛哭。
酒醒之後,兩個人談了很久,約好只有在旅行時見面。平時她從來不找他,在工作生活裡都是獨立自主的新女性,沒人發現她其實是名殘忍的情婦。
他們相處起來就像以前一樣自然親密,那些年的彼此折磨,讓兩人都太清楚對方的脾性。見過太多對方好的壞的一面,也就無所謂決裂或和好,彼此也都學會了不說太重的話,不下太輕易的決定。
此時,他的手機響起,顯示是妻子來電,他不發一語,靜靜等手機停止震動。她望著他的側臉,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樣子,他眼裡有光,她笑的像個孩子。人生若只如初見,她有時也訝異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怎麼總能對同一個人,如此眷戀,那麼不捨。
酒意上來,她忽然一陣昏眩,靈魂像出竅般竄出身體,她清清楚楚地看見另一個自己坐在床角,然後眼前畫面像是跑馬燈一樣快轉起來,她看見自己在幾秒內快速的變老了幾十歲。原來她的現在與未來,都將被綑綁在名為過去的結界裡逐漸老去,失去自由,枯竭乾涸。
眼前的畫面消失,她回神,整個人忽然無比清明,霎時明白了那麼多年的拉拉扯扯分分合合,原來不過是為了帶他們來到此時此刻,那麼多年累積起來的厚實記憶,也是為了要去遺忘。
看似什麼都沒變的,其實什麼也都變了。她走到他身邊,牽起他的手,平靜地直視他的雙眼,他愕然不解的抬起頭。
幾秒過後,她放開他的手,拎起自己的行李走出去,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