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陰陽 006

地獄，點校場。

今年是冥界大比之期，地獄年後的例行點校往後推遲了兩個月之久，日前才開始陸續進行。

六道之鬼經五殿審判，若生前陽壽未盡，且五殿審判後允其回返陽間報仇，惟須靜待時機，可暫居六殿枉死城。另外，枉死城下層收容了許多怨念極大的鬼，生前自殺的鬼便是逕送至此，轉化為地獄道眾，之後進入地獄當差。

一般鬼犯不入六殿，直接移往七殿所轄的地獄。地獄位於鐵圍山間，中有八火泥犁和八寒泥犁，這八熱八寒，合稱根本地獄；而根本地獄周圍，則有近邊地獄；地獄的最底層，則為無間地獄。鬼犯來到地獄之後，依其生前因果，透過寒熱、刀兵等方式，除去身上所附的宿業，宿業去淨之後，通常經由八殿轉進酆都，靜待轉生的時機。

如今總理地獄的冥官，是七殿泰山王最得力的左右手，五道將軍。

地獄所轄範圍甚大，在其中任職的冥官大多都是地獄道眾，如火鴉、銅蛇、玄蜂之屬，這些屬性不同的地獄道眾一旦碰頭，經常無故尋釁鬥毆。是故，所謂「點校」，須由冥官先行造冊、排程，之後才讓那些冥官與鬼卒分批輪流進入點校場，由司禮官唱名，進行校閱。

原本這只是例行公事，但是新官上任的第三火泥犁十七獄官包里仁發現，繼他以都城隍之尊被貶到火泥犁擔任獄官之後，眼前又有一場饑荒好打──他轄下的火鴉隊中少了一名火鴉兵，畢丹。

此刻包里仁站在一眾火鴉兵的隊伍前頭，第三火泥犁的十六獄官訶梨勒已經進場接受點校，下一個就輪到他。站在點校場府外，包里仁只覺得自己口乾舌燥，全身發疼，只想轉身逃走。

他在冥界任官已有一百二十年之久，但他原是人鬼，一直都在職司輪迴的陰司十王殿任官，即使偶爾到酆都去，也很少與餓鬼或地獄道眾往來。是故，這回貶謫，是他死後入冥以來，頭一遭和這麼多地獄道眾打交道。

事實上，他也是極少數非屬餓鬼道或地獄道卻在地獄任職的冥官。

地獄道眾與魙鬼不過一步之遙，生前多有大怨，身上帶著俗稱「陰火」的業火。雖然地獄道眾身上仍有部分陽魂殘存，不致於像魙鬼那樣吞食其他鬼民，但別說是管束這些火鴉兵，包里仁連正眼都沒敢瞧牠們一眼。

因此，他至今仍然搞不清楚自己手下的火鴉兵究竟哪個是哪個，惟一認得的，就只有這隊火鴉兵的隊長畢老大──他之所以認得畢老大，還是因為牠頭上戴了一頂奇形怪狀的高翅帽，要是哪天畢老大忘了戴帽子，他大概就分不出牠與其他火鴉兵有什麼分別了。

或是因此，這些火鴉兵也很瞧不起包里仁這個一付紆尊降貴姿態的獄官。畢丹失蹤應該不是一兩天的事了，但包里仁卻是在點校前兩天才從畢老大的嘴裡聽說。

當時包里仁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他初到地獄任職之時，五道將軍剛巧到近邊地獄巡查，所以他到現在還沒見過這位頂頭上司，遑論有什麼交情可攀。之後他在火泥犁滿地燒灼的酷熱之中藉酒澆愁，忙著寫信託這個央那個去羅酆山說情，一心想著離那些火鴉越遠越好。但他是被鬼王抓了現行，送到九殿議處的，此時此刻，也沒有哪個舊交敢替他出頭。

如今畢丹的失蹤又在包里仁的前程投下了一塊不確定的陰影，然而天可憐見，昨日有個舊識來地獄辦事，能幫他把有火鴉兵失蹤的事給遮掩過去。託這位舊識的福，眼下他已為這校閱做了萬全的準備……不，那傢伙會不會露出什麼破綻來？但是他現在也沒得選了，只能賭上一賭。

話說回來，那傢伙是來地獄做什麼的呀……

就在此時，一名青面獠牙的紅髮夜叉從點校場內走了出來，打開一幅卷軸，用低沉嘶啞的嗓音吼道：「第三火泥犁十七獄官包里仁，率火鴉兵一百八十名，入內接受校閱！」

包里仁猛地抬起頭來，瞪著那名紅髮夜叉。

那夜叉冷冷地回瞪著他。「十七獄官包里仁入內！」

包里仁只覺得自己全身上下不由自主地打顫，然而此時此刻，他也只得硬著頭皮，拖著腳步，帶著那一眾聒噪的火鴉兵踏上點校場的台階。

那點校場約可容納五百名火鴉兵，入口處的另一頭是個高台，上頭放著一張巨型石椅，一名全身披掛的黑甲將軍在椅上高踞而坐，身後站著一名文官，是個髮色淺得透白的青面夜叉，神態恭謹，但在包里仁看來仍是猙獰可怖。

披甲者想來便是五道將軍了。

包里仁在距離高台約末十尺的地方停下腳步，身後一眾火鴉兵也跟著停步肅立，牠們彷彿也感受到眼前場面非比尋常，全都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