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
2015年一月底,我來到麗江,在玉龍雪山(海拔五千多公尺)下的芝山福國寺,居住了一個半月,教導寺院裡的三十幾個孩子。孩子全部是藏族,寺院是藏傳佛教,我是基督徒。
這是一個神奇的歷程,人的一生怎會有此機緣,又怎樣建立起不同民族、不同信仰間的互信?
接下來,就是我要說的故事...........
3.21
經過長途飛行,我在廣州與麗江分別停留一、二日之後,一月三十與推薦我到福國寺的朋友一起來到福國寺。
麗江古城聞名全球,她的高度為海拔2300-2400公尺,福國寺位於西北方向郊外的芝山半山腰,海拔約2800公尺。出租車送我們往寺廟的路徒中,我飽覽了沿途松樹林的翠綠與挺拔,在”之”字形的山路曲折前行,滿懷的憧憬,如那樹林里的美麗樹影,渾然不知正要面臨的挑戰。半個多小時之後,路上出現許多五彩旌幡迎風飄揚,再一轉彎,莊嚴美麗的福國寺出現在眼前。
這座古剎已有四百多年歷史,但是建築體並不是古老的建築,不僅不古老,它才剛剛重建過,且尚未完工,一下車,只見兩棵高大的松樹站立在門口,門內飛檐樓閣、繪椽薄櫨,看起來金碧輝煌。我們以虔誠的心,走進這座寺院,拜見住持──格里金剛上師。
朋友是虔誠的佛教信徒,她拜見上師以藏傳佛教的大禮參拜,基於禮貌,我也學她做好對上師及諸佛菩薩的三拜動作。上師端坐中央,身後的牆面是諸佛的畫卷,右手邊有一尊極為莊嚴慈悲的如來佛像、第十七世東寶仲巴仁波切的照片,還有許多尊不同的佛像;門口有兩幅老虎的畫卷,一為上山、一為下山。廳內放置一張很大的地毯,兩旁擺了很多小桌子,為客人與上師談話時的座位。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格里上師,依藏人的禮俗,我們需獻給上師一條哈達表示敬意,但是我們沒來得及準備,上師倒是很親切的送給我們哈達。那橘黃色的絲質哈達,使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上師很高興我們到來,他說寺院裡的孩子們都回稻城與里塘家鄉過寒假去了,不在。他請我們二月二日再進寺廟,屆時再開始教導孩子們。交談間,上師說了這些話:
寺廟非極樂世界,也是有很多人間的那些……喜怒哀樂與貪嗔癡。
老師們之間相處也不容易,就像一條路上長滿了刺,總會斲傷人。
不同的宗教如撘乘不同的交通工具往北京,都同樣會抵達目的地。
辭別上師之後,我們到大殿參拜、靜坐一會兒之後,走出大門,好好兒的站在門口吹吹松風,遠眺白雪皚皚的玉龍雪山,感覺山上的景致真是純淨無比。
3.22
有兩天的時間,朋友與我在麗江古城區住下、到處走走。
朋友在麗江有些佛緣,因此得以住在一個十分典雅的客棧【行雲流水】。這家客棧本是一位地方仕紳的老宅,經改裝之後,主人家租給趙先生作為私人會所,用以與往來麗江的佛家弟子結緣。我們能在此居住兩天,實在幸運。
利用這兩天,我們登上了玉龍雪山,走訪茶馬古道,逛了逛聞名於世的麗江古城,還參訪了另一所寺廟─文峰寺之金剛亥母靈洞,拜見銀巴上師。也嘗遍了麗江的特殊美食:辣排骨、黑山羊肉與一魚三吃的三文魚。
朋友暫時放下繁忙的工作,陪著我閒雲野鶴般的逛古城、登雪山、看寺廟,真是感激不盡。
3.23
2.2下午,我們依約來到寺廟,等了一會兒,孩子們陸續回來,每個人都扛著行李,飛快的奔向房間。我的朋友訂了機票即將離開麗江,她殷殷的與我道別,希望我在山上過得好。在一陣強烈的山風中,我送別了這位佛緣很深的朋友、迎來一群生而為佛信徒的學生。
我的房間窗戶向北,窗外……遠處是玉龍雪山,近處是一片森林。這是木造的廂房,供兩位老師居住,但是房內堆滿的前一位已經離職陳老師未帶走的東西,與孩子們的藥品。小虹進來幫我稍做整理,她勸我先不要動那些東西,等陳老師來取。從此,我便在一張床舖、半張桌子、一個牆面上三個釘子(其他抽屜、櫃子等全被佔用)的地方住下,展開與三十四個孩子的人生交集。房裡暫時只有我一人。
第二天,孩子們全都進麗江城裡洗澡去了,一整天都不在。連上師與寺院裡的管家們都不在,寺廟裡空蕩蕩的,幾乎沒有人聲,我從中午等到天黑,最後累得上床睡覺了,才聽得孩子們與管家們回來的聲響,吵雜中一個孩子過來敲敲門說:
「老師,我們回來了,很抱歉妳是不是一天都沒吃飯呢?我去拿飯給妳」
我忙說:「不!不!我吃過飯了。」嗯….這一天吃的都是餅乾囉。
後來我才知道,洗澡對孩子們來說是生活裡大事,因為回家鄉,每個孩子都有一個月沒洗澡了,管家們必須安排他們一起去澡堂徹底清洗一番,並在城裡吃頓飯。
洗了身體,接著清掃環境。過年在即,廟宇也需要年終大掃除,孩子們分工合作開始打掃,平日莊嚴神聖的佛堂,成為一群孩子工作的場所。塑膠花被取下來,一束一束清洗,坐墊翻開來撣一撣,地毯掀開來抖一抖,花瓶、神器都擦一擦,地面拖乾淨,唯獨佛像,應是大喇嘛才能擦拭吧!
香客供養的食品全搬到廚房,有很多米、油,水果最多,但是多已經久放長了”皺紋”,其中蘋果最明顯。我以為很快會被丟掉,小虹說:別擔心,一會兒就會被吃光的。(後來發現只吃掉一半,剩下的實在太乾了)
小虹中午升起柴火,用爐灶煮菜,我在一旁湊熱鬧,覺得很稀奇,小虹說,柴火很多,拿來用可以節約能源。晚上吃飯全部學生到齊,每桌都坐了十個孩子,兩個大的搭配八個小的。我參上一腳肯定使菜變少了,心裡有些為難,但是這是第三天了,就如此吧!盡量少吃點菜,看比較大的孩子要吃兩大碗飯,卻沒什麼菜可配,有些難過。他們今天做了不少粗活!
四點多的時候,一個女孩要玩籃球,我陪她玩,雖然也投籃、搶球,但是她喜歡拍一百下,左右手各拍一百下,接著在大門樓梯上玩接球遊戲。小朋友各有自己的玩法呀,呵呵…..
3.24
寺廟裡去年有44個孩子,2.2那天回來32人。孩子們都是上師在稻城的鄉親與親戚。常有人問我:他們是不是孤兒?
不是的,現在寺院裡絕大部分的孩子父母健在,家境小康,只有很少數的孩子家庭貧困,需要幫助。那麼這些有家、父母都教養得起的孩子來寺廟為了什麼?
回來的孩子中,只有八個是女孩,其他男孩子都是來學當喇嘛的。藏人的生活與佛教完全結合在一起,每一個家族裡,都要有人當喇嘛,否則會很沒社會地位。學當喇嘛若是從小開始,更有慧根吧,我這樣想。沒回來的孩子是什麼原因不回來?我曾問過,答案是留在家裡父母另有安排,並且可以幫忙做家務。
廟裡的孩子從七、八歲一直到十八、九歲都有,上課時分四個班:小班六位(一年級)、小中班八位(二年級)、中班八位(四年級)、大班八位(六年級)。這班別與年級只是參考用,每一班都有因各種因素而超齡的孩子。另外,有兩個七年級的女孩,已經被送到麗江上中學,上學期間住在一個漢人家裡,放假時間回寺廟。
男孩子們穿起喇嘛服的時候,全都顯露一種尊貴的氣質,無論他是幾歲,令人很自然的當他是小活佛。當中,有十幾個孩子─都是大的─每天都穿喇嘛服,我在與他們相處的時候,要拿捏一個分寸,什麼時候他是一個喇嘛,什麼時候他是一個學生。
3.25
來到寺廟之前,我對這裡的一切毫無所知,只是很平和、謙卑的面對所要發生的事與人。管家師傅派給的第一個任務是排練春節聯歡會的表演節目。本來春節的節目是為藏族的新年而演出,今年很湊巧的漢族農曆新年與藏族新年只差一天,因此就不分藏漢,在年三十晚上演出,觀賞的人是上師的在地弟子們。
有許多老師來做短時間的支教,我負責把這些支教老師教的節目串聯好,推出。節目內容不外乎朗誦、戲劇、歌舞等。能令人眼睛一亮的是藏族歌曲的表演。我最欣賞的還是小喇嘛們的歌曲,他們在歌聲中傳達濃厚的思鄉、愛鄉心情,以及對上師的感恩;女孩子們穿上傳統藏族服飾,穿戴得極為華麗,為整個大殿帶來歡樂與幸福的感覺。
3.26 【鼻涕國】
初到寺院時,最無法接受的是,幾乎每個小男孩的臉上都掛著兩行黃黃的鼻涕,我忙著把身邊所有的衛生紙都掏給他們擦鼻涕,….不停的遞出,不停的要孩子們擦…甚至驚慌到拜託朋友緊急送一箱衛生紙上來,以便長期與這大量的鼻涕奮鬥。我想了很多攜帶衛生紙的方式,好消滅眼睛看得到的鼻涕,還耳提面命的說..說..說,用過的衛生紙….要丟垃圾桶。
一個多月之後,當我要離開寺院時,回想起當時的心情,覺得自己簡直像個入侵者一般,一心只在消滅鼻涕,而不是真心在關心他們的身體,不禁啞然失笑!
其中,最大的轉折大約是在兩週之後,我自己也感冒了,而且愈來愈嚴重,鼻涕愈來愈多…愈來愈黃,並因為天氣太乾燥,黃黃的鼻涕裡還經常帶著血絲,我房間裡的垃圾桶很快堆滿用過的衛生紙,上課時頭昏沉沉的,卻沒有一個人問我一聲,妳生病了嗎?
我開始想,那些臉上經常經常得意的笑容,鼻孔下卻老掛著兩行鼻涕的孩子,他們是否比我堅強?他們對抗寒冷天氣的力量是否比我壯大?他們小小的身軀所承受的勞苦與寂寞我真正了解嗎?
後來,當我再遞紙張給孩子們時,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給他們一個溫柔的眼神,好像在說:「嘿!我們是”鼻涕一國”的。」
藏民是不隨便吃藥的,即使生病,除非很嚴重非躺下不可,他們大抵是照常作息、幹活兒、學習,不會停下生活的腳步。
3.27 【幹活兒】
起初我對”幹活兒”這個用詞感到些許陌生,但是很快就熟悉了。幹活兒是寺院裡每個孩子的本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範圍,以及隨時被召集去臨時支援工作的義務。孩子們告訴我:我們藏人天天都幹活兒,沒有人有任何一天可以不幹活兒。
寺院裡的活兒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為大殿的日常工作,例如清早開門、水供、點酥油燈、清理供品、煙供等。此外,假日裡製作蘇油燈也很規律,那是要花一整天的,而這項工作只有穿喇嘛服的大孩子才能做。
第二類為整座寺院的整潔工作,包括早晨的灑掃庭院、澆花護樹、廁所打掃,以及工地的善後打掃等。因為寺院很大,還要涵蓋周圍環境,這清潔工作是很費時費力的。
第三類為日常生活的打理,清洗餐具、洗衣服、整理房間、搬運物件、修理器具等,我常笑說:你們是萬能的呀?
舉幾項工作來細說:
每餐飯後,清理工作是輪流的,三個人洗碗、三個人打掃餐廳。洗碗的人拿三個大鐵盆兒放地上,第一盆水有洗碗精、第二盆和第三盆水是清水,用的水是山泉水,他們洗碗看起來像在玩似的,不是聊著天,就是哼著歌,其實呢,那山泉水是很冰的,尤其寒冷的冬天,雪剛融化的水更冰更凍,想到他們能把手泡在冰水裡那麼久,就非常佩服。
煙供是很特別的工作,五鳳樓大殿下有一座專為煙供的爐,每天早上十點左右,孩子們會拿來一些松枝(從寺外松樹林撿來的),架在爐內,用紙張點著火之後,松枝松葉便冒起煙來,雖有火勢,但是煙大於火,很快的濃煙從爐裡向上衝,冒出外面,將五鳳樓大殿圍繞起來,在藏傳佛教裡,這是很重要的儀式,我在未深究之前,但見孩子們天天的”幹活兒”,感到非常新奇。
雖然孩子們的房間前有兩架洗衣機,洗衣機也經常轉個不停,但是仍然經常看到孩子們蹲在地上洗衣服,他們把外衣、牛仔褲等放在地上,用力的刷、刷、刷……,刷過了再清洗一下,晾在院子裡的繩索上。孩子們在地上刷衣服的鏡頭,儲存在我心底,很深刻,……你的眼裡地是髒的嗎?不……,地不髒,他們眼裡地不髒,地是他們的行走處、立足處、也是工作台、洗臉台………
我所看到最粗重的活兒是搬運木柴。寺院北方與西方的松樹林有很多倒下來的樹幹與樹枝,院裡會有志工去把木柴鋸成段,而後孩子們將它們從森林搬回來,當作廚房的柴火。那些木柴都很重,每個孩子都去搬,即使是六歲小兒也要搬,小的懷裡抱著三、二根,大的可抱五、六根,送到院子裡,再回去搬,來來回回要走很多趟,搬完一個個都精疲力盡的樣子,卻沒有人抱怨一句話,只說:我們要好好洗洗臉、洗洗腳!
3.28【二月最蠢】
剛進寺院的前兩三週,我幹了不少蠢事,其中一件是【從白沙鄉走回山上】。
一開始,小虹(她來八個月了)以經驗談的方式告訴我,到麗江城來回不一定要叫出租車接送,可以邊走邊看,比比手勢,搭往來車輛的便車,這裡的人大都願意讓人搭便車。
第一次進城搭出租車,覺得好貴。第二次進城採買回來,我便搭公交車到西文村,而後傻傻的從白沙鄉走回來。
起初路上有許多房舍,看起來是納西人的住宅,抱著欣賞的態度,邊走邊看,感覺頗有趣味。出了村子,玉龍雪山在眼前,在藍天的襯托下,閃耀著晶瑩、雪白的光芒;稍遠處的油菜花田,黃橙橙一片,蜂蝶飛舞,看著真叫人心情大好。走著走著感覺到陽光實在太強了,事先也沒有任何防曬裝備,沒有帽子、沒有洋傘,沒塗防曬油、沒有樹蔭……開始想找車子搭便車。
車子一輛輛經過,不是滿载,就是當作沒看到我。心裡有些失望。眺望山那一邊的寺院,自己估計翻個山頭走近路過去,應該難不倒我,怎麼說前兩三年還是EMBA登山社的隊員,在台灣爬過不少山了,這二個多小時的路若走近路應該可以節省一半的時間。於是決心截彎取直,爬山上去。
本月最驚險的畫面出現了,我選中的山路唯有少數檢查電信線路的人走過,有很多地方幾乎是垂直九十度的向上爬,且少有樹枝可以抓握。我徒手戰戰兢兢的抓住少許可攀的岩石一步一步謹慎的往上爬,心想……若在此滑落,絕對沒有人能來救我,況且往下走更危險,便硬著頭皮攀爬上去吧!
過了一段險境以為快到公路了,偏偏沒有,穿過一座濃密、靜謐的松樹林,我又進入一個陡峭的山壁區,這會兒有時抓岩石,有時抓草,最重要是得穩住身子,保持平衡,再爬吧!身上穿的大外套與購物之後的小包包成了最大的累贅,一邊爬,一邊把這兩樣東西往上拋,讓它們保持在我前方,那畫面八成可笑極了。
我的判斷終歸無誤,約一小時後回到公路!坐在路邊吃了一個橘子(忘了帶水),乘個涼。最後一段原指望有好心人停車載我,可惜還是沒有人理我,果真一個人一路….走回來的。回到寺院,我呆立在院子裡十幾分鐘,看著孩子們午後的嬉鬧聲,彷彿來到天堂。
晚上上師招呼我們去會客禪房畫畫寫字,當我與他說我是走路、爬山回來時,他說:這事兒可別告訴家裡。哈哈哈 …….他還怕我家人會擔心!
後來呢?後來我還是想繼續幹這種蠢事,可惜運氣不佳,都有便車可搭了。
這事回想起來雖然有點兒驚險,但是我當時卻是很篤定的,並不害怕。人在一個險境中,都有本能去應付突然來的狀況,這是人體的機制,在這種狀況下,更能看清自己。
3.31 【遊戲】
寺院的孩子衣食無缺,吃得飽、睡得好,身強體壯,但是玩具、遊具上還是無法與山下的孩子比。大的孩子可以打籃球,小的孩子遊戲、玩具幾乎都要自己創造。
4.1 【作文】
有一回,給大班的孩子功課較少,便請他們做好之後寫一篇文章,說說藏族文化或生活。
孩子們立刻七嘴八舌的”說”給我聽,關於他們的牛奶如何分流製成酥油、酸奶、奶渣,年節的時候村子裡的人如何聚在一起賽馬、歌舞等等,唱作俱佳的說了一大串,但是要寫嘛,就為難了,紛紛哀求我…..可不可以不要寫?
我沒答應,明知道他們中文書寫能力比較弱,必須利用他們熟悉的事物來鍛鍊,非寫不可,還規定他們要超過300字才行(規定字數是他們一向有的習慣)。於是孩子們一個個垂頭喪氣的坐回座位,開始寫。
隔了一節課,我回到這一班收簿子,除了班長之外,都很心虛的報告,他們寫不到300字,我有些不高興了,面露慍色:寫了一小時,連300字都寫不出來,不應該吧!
傍晚當我拿出他們的簿子開始批改時,大大出我的意料,雖然字數少,但是孩子們寫家鄉的生活是那樣真摯、動人,少些字又有什麼關係?
第二天,我在所有孩子們面前誇獎他們寫得很好,很精采!聽到我誇獎的話,這些已經是16-18歲的小喇嘛們,竟像六、七歲的孩子一樣,手舞足蹈的歡喜個不停。我暗暗嚇了一跳,自己是用了什麼態度來教導他們呢?
這些文章中,最令我感動的是他們描述了小時候牧牛、騎馬與抓蟲草的情景,尤其是挖蟲草(野生),從中我才知道,蟲草每年只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去挖。挖蟲草 的人必須走很遠的路,自己搭個棚子住在山上,整天的蹲在山坡上找。通常一天只能挖到十幾隻,運氣最好的時候可以挖到五十幾隻。……上課時間我朗誦了幾篇文 章給大家聽,孩子們紛紛問我,蟲草很貴嗎?有多貴……..我不忍在這個話題上多說,只回答,它是很珍貴的中藥材。
這些孩子,除了家鄉與寺院之外,幾乎從未去過其他地方,也少與外界接觸,能保持著純潔、清靜的心靈很不容易,怎麼樣讓他們認識寬廣的世界,又不汙染潔淨的心靈是老師的一大課題!
住持上師維持一個不商業化經營的寺廟很不容易,這是我很敬佩他的一點。雲南.....甚至中國各地的寺廟,大都商業氣息已經很濃厚了。
人間天堂相當於"香格里拉",福國寺這些孩子們的家鄉大都是稻城,道城縣是真正的香格里拉呢!
福國寺住持上師曾在麗江另一角興建過一座白塔寺,白塔寺完成後,他立即將整座寺廟捐給地方人士。那受捐者請了另一位遠方來的喇嘛當住持,把寺廟改名改裝為金塔寺,收起門票來經營,.....這中間很多複雜的情節,詳情就不說了。我深感慶幸,來到的寺院是福國寺這樣的地方。
有時候也很難去認定如此的演變是對是錯的 !~
就收門票一事而言,可對可錯,看出發點與運用的方式而論。但是對佛學、佛教來說,寺院經濟靠的是信徒的自發性供養,寺院裡的佛像、經書、住持修為等等都是信徒們歡喜供養的原因。我是老頑固,比較欣賞自己是個發光體那一種,哈.......
4.2
六下語文第三課為林清玄先生的文章《桃花心木》
在寺院裡的時候,我ㄧ個人帶四個班,每節課平均只能給每班十來分鐘的時間。
有一回在”大班”與孩子們將課文討論過後,急於到別班上課,我在黑板寫了幾個問題,讓他們根據課文內容回答。這些問題都是討論過,應該很容易找到答案,大部分孩子都回答得不錯,但是有一個孩子的簿子裡是這樣的答案:
種桃花心木的人怎麼給樹澆水?
答:拿一桶水澆給不就得了?
種樹苗的人的人為什麼不擔心樹苗枯萎?
答:因為他了解種樹。
樹種和種菜有什麼不同?
答:種樹就是種樹,種菜就是種菜,還有什麼分別?
樹苗要怎樣長成大樹?
答:澆水就長大了。
做人和樹的成長有什麼相同的道理?
答:什麼都一樣。
不僅如此,他還會在上課中很認真的問這樣的問題:
老師:人為什麼要吃飯?
老師:人為什麼要學習?
老師,我害怕小虹,不敢去找他拿藥,…..
我怕每個大人,真的………
這個孩子有個很特別的名字,長得也特別俊秀,工作做得很好,就是不太跟著大家學習的步調走。有時我特別過去教他一下數學,倒也都能聽得懂。他心底的疑惑很強大,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開始閱讀,等他開始閱讀之後,應該就停不下來了,我猜想。但是問題是如何導入閱讀......
後來,我發現他繪畫上的天份很高。
有疑問,才會去追尋答案,他的疑問都是人生大事!
※他是非常典型的天資優異的藏人!單純、腳踏實地的想法來自無污染而虔誠的生活,他的回答讓人印象深刻,太多人把單純事情複雜化或反之。簡單說,他看到「本 象」,也就是事物的真象。他提的問題都是我們落入「本來就是這樣」而從未深思的人生重要問題,希望他有幸能遇到人生導師,相信他將來會成為大智慧者。
他住在寺院裡,已經是很幸運了,因為上師就是一個很好的人生導師。上師沒急著要塑造他們,而是讓他們自然成長,這是正確的。
※ 與藏人生活一段時間,我盡量只是欣賞他們(其實很難,過程中自己也常犯錯),尊重他們的生活方式與很多與外界不同的觀念,一點一點的融入他們的世界。
隔了一個月之後,回想起來,有時還冒出一身冷汗,我們從小生活在一個框架下,必須服膺權與利,追逐地位與財富(很白話囉);藏人生活在天與地之間,若說他們也有框架,也許算是佛法與家庭,那必是很不相同的。
漸漸的我體認到,他們會守著高原的環境生活下去(少數到外界),我們還是得在滿是消費觀念、以利益為導向的框架下營生,交會的時候產生的是美感,不需彼此滲入。
4.3
經常讀到、聽到”藏族人居住的地方是世界上最美的地區,藏族人擁有世界上最純淨的心靈”這樣的字句,因此當我有機會參與藏族人的生活時,便努力的把自己有生之年所剩的一點力氣用到這裡來了。
起初,我有很多困惑,不能理解為什麼他們做事毫無計畫,不能接受他們經常出現強烈的情緒性動作,無法看清他們對未來的藍圖,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有意的避免與外界的接觸……..,這些困惑在心底醞釀、發酵之後,同時間,因為一些外圍的因素,我離開了之後,沉澱多日,心中浮出一個清晰的意念,他們是我今生最後可以探索的一塊淨土。
++++
暫回西班牙
前些日子,頭腦一片空白,雖然外頭陽光燦爛,春風煦煦,我卻像杵在樹蔭下的鴨子,一動不動。突然間,書架上幾本新書躍入眼簾,敲一敲那墜入沉睡中的大腦,我拿起里為史陀的《我們都是食人族》(Nous sommes tous des cannibals) 開始看………
在被稱為「複雜的」社會與(錯誤地)被認定為「原始且落後的」社會之間,並不存在人們長久以來想像的那種鴻溝。這樣的看法,來自一個研究步驟,也是一種能夠在日常生活中被理解的研究方式:「遠方照耀近處,近處也能照耀遠方。」
藉著閱讀,幫助自己思考與解惑。
4.6
德喜十九歲,非常漂亮,五年前跟著上師來到寺院,來之前她與上師說:
我不想那麼早嫁人。
這是她來麗江唯一的理由,她家鄉的女孩大都十四歲之前出嫁,很快生兒育女,年紀輕輕家累不輕。來到寺院工作一年之後,她受僱到麗江城裡的一家法國餐廳,在 那兒打工。老闆與老闆 娘都很喜歡她,客人們也很喜歡她,這個工作機會使她接觸了很多不同的人,開了眼界,知道麗江之外的許多城市,如北京、上海、巴黎;中國之外的幾個國家,如 印度、法國。她周旋於各式各樣的客人之間,應對自如,不少人愛她的美貌與純潔,但是沒有人贏得她的芳心。
三年之後,法國籍的老闆結束餐廳營業,要帶她回法國,她不願意,便回到寺廟裡,再度跟隨上師工作。
與她漸漸熟了之後,她告訴我,大約再一年,要回家鄉去了。
我問她回家鄉要做什麼呢?她說種田。家鄉的人都種田。
田裡都種些什麼?青稞,大家都種青稞。
嫁人嗎?是的,總是會嫁人的。
她與我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是那樣柔和、平靜,沒有一絲對未曾遠遊他方的遺憾,沒有為回鄉後需要更多的勞苦的憂心。
這兩天,我又看了許多紀錄藏人生活的影片,藏人的生活區域從海拔兩千多公尺到五千公尺,農、牧是主要謀生方式,在高山深谷之間,神山聖湖環繞之下,尚有製鹽、造紙、造船、製石鍋、採蜂巢、製藏香、蓋房屋、馬幫......等行業,虔誠的佛教信仰是最大的共同點。
在遙遠的青藏高原上,有幾百萬人過著屬於他們的獨特生活,雖然他們也和外界往來交流,但是高原阻擋了外人大舉進入的可能性,至少到現在為止,那仍是純淨的世界"第三極"(南極、北極之外)。
有一回,我改完作業,到廚房與她聊天,我由衷的說:孩子們作業做得很好,從他們寫的字句感受到,他們心地很純潔、善良,真好!
德喜說:是的,藏族人很單純,我們不抽菸、不喝酒,不會在外面遊蕩、混。我在麗江城裡的時候,常有朋友教我抽菸,我嘗試都不嘗試,有人想帶我去夜店玩,我都不要。因為我是藏族人。
之後她又說在麗江讀中學的孩子也是這麼單純的生活著,對照寺院裡的七年級女孩,確實是這樣的。
是什麼力量使她們維持著這樣單純的心靈?
來自高原土地的洗禮,還是族人世代相傳的觀念,或是從小學佛的定力?
都是吧!
4.8
在寺廟裡教學的時候,那兒沒有任何可以使用的樂器,沒有網路可以下載音樂,孩子們不認識五線譜,連數字簡譜都不懂,要教他們唱歌還真難,…..尤其是像我這樣五音不全的人。
不過,正因為資源實在太缺乏了,激發了人最原始的本能,我竟然能完全用清唱的方式,教會孩子們幾首歌,也許,我走了之後他們也就忘了怎麼唱了,但我真心希望這些….除了流行音樂之外的…曲調能永存孩子們心中。
我教過的歌有《甜蜜的家庭》《造飛機》《小黃花》……..還有這首《真善美》電影中的插曲《Edelweiss》。有意思的是孩子們一句英文也不會說,竟也學會英文發音的歌,咬字非常清晰,好奇怪!
(註:孩子們會用收音機下載流行歌曲)
4.9
不知為什麼,昨天走在扇型公園小徑時,明明是鳥兒在樹上鳴唱,我卻彷彿聽到林中傳來四郎朗杰那破破的嗓子不斷的叫:老師啊!老師啊……..
四郎朗杰九歲了,他本上過三年級,卻與一年級程度的小班學生一起上課。原因是一年多前,他突然高燒不退,被送到麗江醫院時,診斷出是腦膜炎,嚴重的程度麗江的醫院無法處理。上師與一位姐姐緊急送他到昆明大醫院治療。經過腰椎穿刺與長時間的醫療,救回一條命,但是課業影響太大,便降到小班上課。
在小班,他卻又顯得太超齡,會的東西多太多,因此,學習上永遠有不滿足感。我看清這個情況後,總是給他一些比較難的功課,滿足他的求知慾。但是,他永遠會追著老師,多要點”東西”,因此,只要走進小班教室,每隔三分鐘,就會聽到他叫老師啊!老師啊……..
有一天,他坐在寺院大門的台階上,描述他去昆明的經過給我聽:上師與達吉師傅緊急送我到昆明,拥青卓姆也一起來醫院照顧我,醫生準備在我背上開刀,我就昏過去了。醒來時不知道在醫院已經躺幾天了。我是男生,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哭過。
有一次,達吉師傅罰小班兩個小孩不准吃午餐,大家夥兒中午坐在餐廳吃飯,都有那麼一些忐忑不安,不知怎麼去”救”那兩個小的。四郎朗杰很篤定的告訴我,老師:妳放心吃飯,我已經幫他們倆人藏了兩碗飯,等會兒他們就可以吃了。呵…..,那你藏在哪裡啊?噓…..我分兩個地方藏,指給你看!於是他指了角落的兩個櫃子說,裡面藏了飯,我拍拍他的肩膀,沒再說什麼。
4.18
達瓦是我在寺院裡認識的第一個孩子(十六歲),他很主動的來與我說話,告訴我許多寺廟裡的事情。慢慢的,我感覺到他對外面的世界非常嚮往,也不吝於表達他內心的喜悅、驕傲、惶恐或焦躁,離開的時候,我留給他這一段話:
你是一個一開始就給每個人好印象的人,學習上也特別認真,行為舉止恰如其分,老師卻很少誇獎你,這是因為美好的事都擺心底的。
人的內心都有喜怒哀樂,那些心情都是互相幫襯的,讓它們保持平衡,就是練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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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六月中我信守對孩子們的承諾,回到福國寺,本想繼續教他們,但是這兒已經有五位老師(含一位藏語老師)。我曾一人擔下來的工作,有了五位老師自然不再需要我了。上師說我可以住在寺院里,但是若沒有工作,我是不願意的。我下山了,但是很快接到達吉師傅的電話,讓我去代課一周。
我接受了,這一周只教中小班,進到班級,發現他們的老師把我教過的內容又重新了教一次,老師嫌棄他們,孩子們被批評也無力說什麼,我心裡十分替孩子們叫屈,也沒辦法。這一周的代課最大收穫是認識同房間的年輕女老師,她是醫院護士,因看不慣醫院內的醫療文化,毅然辭去發展性很高的工作,來到麗江尋找人生。這兒必然是暫時的她知道,她的本意與我相似,想著接觸世上僅存的純真、善良,看見世界的美好。因此,我倆十分投緣,我看她與孩子們相處的默契、靈活,是付出真心來的。我們經常一起去散步、聊天,談孩子們的未來,但是,儘管我們都愛護這一群孩子,卻沒有為他們鋪路的任何可能性。來到福國寺的孩子,命運幾乎是確定了的──男孩當喇嘛、女孩長大返鄉嫁人。
2018年我在麗水工作時,利用十一假期回到麗江看看,第一天就衝到福國寺看望孩子們,他們還認得我,但是已經很生疏了,大一點的孩子想與我聊聊天,但是很難找到可談的話題,我便自己在寺廟附近走走,懷念那一段短暫的純真歲月,心想:無論是我還是孩子,甚至寺院本身,都再也回不去過去的純粹狀態了。
2019年我輾轉知道,寺裡所有孩子都被送到白沙的公立學校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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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福國寺的工作時,因為上師不在寺裡,我無法與他辭行,因此寫了一封電子郵件發給他,但是沒有得到任何答覆。信的內容如下:
格里上師:
扎西德勒!
福國寺的開光法會就要展開,而我卻要離開麗江了,無福參加法會,也不能再見上師,雖然遺憾,卻也一切隨緣隨喜了。
幾次想與上師談談福國寺孩子的的教育,都錯失機會,這也是因緣不足吧!但是既然在福國寺裡盡過些許心力,就把我所體會到的一些事情,以文字與您說說吧!這些話本該是一席長談,我現在把它化為簡潔的文章,您忙完了法會之事,日後想起的時候,再細細思量吧!
首先是老師們教學的缺少延續性、經常反覆於同一階段,使孩子們的學習或者進度太快學得不精進,或者進度太慢原地踏步不得前進,這個問題。
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是老師們教學之前,要做教學計畫,進行教學之後要寫教學日誌。
這樣做,一方面可以使老師自己做一個有計畫性、目標性的工作,時時反思自己的工作是否達成目標;一方面可以在他離開之後,後面接替的老師能清楚的了解孩子的學習狀況,順利接續他的工作,以及教學精神。
其次是書籍的管理,福國寺有許多好書,三月間,我曾經與孩子們做個一次大整理,並建立一個基本的閱讀習慣,但是這在我六月第二次到福國寺的時候,都全又回到一個沒有管理的狀態下,很可惜!
書籍最重要的是要孩子們肯讀,因此,老師清楚了解書籍的性質、內容等十分重要,每天晚上的閱讀時間老師可以介紹書,可以與孩子們討論書的內容,促使孩子們對深層閱讀產生興趣,也促使孩子們用心思考、開拓胸襟與視野。
許多孩子把書放到自己的房間裡,這並無不可,但是沒有經過一個借閱的程序,讀過的書也沒有一個口頭報告或書面報告的機會,這就很可惜了!閱讀制度是一個很大、很重要的事情待建立。
接著是文具的管理。我頗為驚訝福國寺的孩子們對文具的浪費與隨便,他們缺少了什麼就自己去翻去找,用過隨手放,鉛筆、橡皮擦、筆盒、尺…..等等常是用一點就丟了,或者不見了,因為隨時可以在去拿。我曾經想徹底管制這種行為,但是不知道會不會觸犯藏族人生活的精神,不敢去改變,提出來供您斟酌。
最後談一下惜物、感恩的態度。在您與達吉老師的面前,每個孩子都很有禮貌、認真學習、愛乾淨、守規矩。但是往往在您們不在的時候,孩子們浪費、偏食….,這樣的事在一般學校、一般家庭也會發生,不足為奇。只是我覺得,我們在一個聖潔的寺院裡生活,精神層次要高一些,是不是?您必有方法處理這樣的問題的。
福國寺的孩子非常善良、純潔、慈悲,是我在外面的社會不曾看到的,我非常喜歡他們,希望將來有緣再相見。
祝您
法體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