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和阿公一起旅行。之三:除了富士山,還有人情味

2021/03/16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時間:2015/09/28-10/07
地點:富士吉田Fuyokaku
我們回到東京後還要從新宿轉車至富士山,尚需兩個半小時的巴士車程,很擔心阿公的體力。高架國道聳立在山坡之間,車子狂飆在直線車道上,我瞥見窗外林相密集的坡地,偶爾趁隙可見遠方的村莊。我不太捨得睡,便一路望向窗外。阿公似乎也沒怎麼睡,跟我一樣緊盯著窗外。
突然地,富士山的完整輪廓出現在我們眼前,平整的火山口在雲裡若隱若現。車內很靜,我向阿公使了個眼色,阿公也用眼神回答我他看到了。我宣布要帶他去日本旅遊的消息時,他難掩興奮地說著自己這輩子從沒見過富士山。富士山對他來說從來不只是一座山,它是一個符號,它就是日本。
我們雀躍地來到預約好的住宿,這是一間一樓兼做店面賣冰品小店的老房子,我們訂的背包客床位在二樓。由於沒有其他人入住,我們三人可以獨佔四人房。我們在玄關脫鞋後踩上加高的木造地板,有點年歲的地板上發出吱嘎聲響,行走時不得不緩著點,強迫我們維持日式優雅。
屋主麻衣是一位中年女性,英文相當流利,我在訂房網上看到她介紹自己曾在海外讀書,喜歡旅遊交友。麻衣帶著我們認識設施和周邊環境,詢問我們明日的早餐時段要何時開始準備。英文交給我,日文交給歐娜,但阿公在這一路上可不是啞巴,他很開心地向麻衣搭話。說什麼我不清楚,但猜得出來在對人家身家調查。就像媽媽評價的,阿公日語其實沒那麼好,但是他很喜歡跟別人五四三。不論語言是否相通,世界上唯一共通的語言就是微笑與善意,這一點阿公很擅長。
我們找到一間家庭料理店,在需要盤腿而坐的座位用餐,討論著明天的行程。明天是歐娜假期的最後一天,我時間沒算好,不小心幫她多訂了一天床位,幸好她大方地認賠一晚房錢,直接訂好明晚回大阪的夜車。如果是我就沒這種氣度,一定會很糾結那個多訂一晚的房錢。這是我們最後一起晚餐的時光,帶著送別之意點了炸雞和烤魚套餐,是這趟旅行以來吃過最好的一餐。阿公頻頻稱讚日本米飯好吃,配菜吃不完,一大碗白飯倒是吃得精光。
我們帶著撐飽的肚子散步回住宿,夜晚的富士吉田很靜,甚至可以在晴朗夜空裡清楚看見星星。早秋的空氣乾燥微涼,住宿的玻璃窗外點上微黃小燈為我們指引方向。我們在雅緻的和室交誼廳泡了壺茶,嗑著餅乾聊著天。阿公知道這是歐娜跟我們一起渡過的最後一夜,陪我們聊天喝茶了好一會兒,灌了一肚子茶後才去休息。
我從高中就認識歐娜了,這個天真傻大姐做事大而化之,個性又懶,有時候又會有老么的嬌氣跑出來。這次她照顧老人家的貼心讓我大大改觀,平常吐嘈點滿滿的傢伙竟然能細心到我做不到的地步,讓我感激涕零。只剩下我們倆的寧靜夜晚裡述說彼此的願景藍圖,就在昏黃燈光和茶香之中,為離別前夕留下共同回憶。
如果打算在一天內遊歷富士山有名的五大湖,搭乘大眾運輸幾乎不可能走完所有行程,也不方便帶阿公前往。我和歐娜研究完路線和車程,決定只去最容易到達的河口湖和山中湖,並讓阿公在民宿休息一天,放彼此一天假。阿公也因舟車勞頓尚未恢復,欣然同意待在民宿休息。我塞了零用錢給阿公,要他看到喜歡的東西就買,有想吃的就吃。同時我暗地裡交代阿公一項功課,我們在新宿轉車時趁歐娜不在,用照片沖洗機洗了一張旅程中的合照,他可以在相片後面為歐娜寫點字,在歐娜回大阪之前送給她。
麻衣幫我們準備的早餐是一塊鹹得剛好的煎魚、一碟和風高麗菜沙拉、美味白飯佐熱騰騰的味噌湯,乾淨俐落的擺盤,再簡單不過的日式早餐。然而樣樣都合我們胃口,阿公更是讚不絕口,直說回去也要買和風醬做沙拉。歐娜向麻衣拜託照看老人家,我也一再跟阿公交代附近散步就好,別走遠了。基於相信阿公的智慧和外向個性,懷著對孩子放手的心情,有點忐忑地和歐娜一起搭車旅行。
我和歐娜想去御殿場逛逛,光是單趟車程就花上兩三小時,最後只能在御殿場吃碗拉麵喝杯咖啡。充滿藝術氣息的咖啡店店長和我們搭話,提起自己辦過攝影展,與我們交流著他的台灣經驗。如果時間再多一點,我好想去拜訪自古以來都是渡假聖地的箱根。箱根蘆之湖旁的鹿鳴館是島田莊司《俄羅斯幽靈軍艦之謎》的場景,小說中裡描寫著充滿霧氣的湖面上橫空出世地停著一艘幽靈軍艦,遠方忽隱忽現的富士山增添了詭譎氣氛,讓我心生嚮往。歐娜晚上還要趕車,我也掛記阿公,我們最後還是趕車回去了。歐娜在回程的公車上小盹,而我身體掛在前座,望向車窗外如海一樣廣闊的深藍山中湖,想起過去在紐西蘭見過的類似湖景。
回到住宿已近天黑,阿公迫不及待地告訴我們他今天的神奇經歷。
我們離開之後,阿公遇上麻衣的姊姊亞矢帶著女兒來訪,看見阿公便好奇地問麻衣是怎麼回事。外向的阿公開始跟亞矢身家調查,又跟亞矢的兩歲女兒加繪一起玩摺紙、分享點心。亞矢的先生直人下班後來民宿接妻女,認識阿公之後提議帶台灣老人家去他們的私房景點:一處可以看到富士山全貌的停車場。他們車上挪了個位子,帶阿公趕在夕陽下山之前前往停車場拍照。不過是小小的停車場一遊,老人家倍感溫暖。阿公淘淘不絕細數加繪不怕生又可愛、麻衣和亞矢對他多好、直人多客氣、日本人多有禮貌。
由於跟加繪一起吃過點心,想省錢的阿公索性不吃中餐,最後把零用錢原封不動地還給我。離歐娜離開還有點時間,我拿民宿的點心菜單問沒吃中餐的阿公想吃點什麼,他出我意料地點了杯啤酒。我偷問阿公寫好明信片了沒,只見他幾口啤酒下肚,掏出今天寫的明信片站起身清嗓。歐娜還搞不清楚狀況,而我也被阿公的正式態度嚇壞。
阿公微微顫著手念出他寫在明信片後面的字:「娜娜我愛你。我送你一份相片紀念,祝妳身體保重萬事如意。
歐娜一路上用瘋癲和花式稱讚,不斷說著「阿公我愛你」把阿公捧上了天,這下阿公也算是回應她了。歐娜與阿公合照後氣氛稍緩,阿公突然開始流淚了:「我要什麼時候才會再見到娜娜?」
這一哭讓我和歐娜瞬時手忙腳亂,我趕緊湊到阿公身邊遞給他幾張面紙拭淚。阿嬤過世三年多了,眼見同輩親友一個接一個離開人世,他大概是覺得自己不是可以輕易許諾下次見的年紀。對他這麼好的歐娜還要在日本念兩年書才會回台灣,想到此次可能是永遠的離別,累積的感情忍不住一次爆發。
「歐娜會回台灣啦!」我趕緊說。
「對啊,我要嫁台灣人不要嫁日本人!」歐娜幫腔安慰阿公,我也趕緊補一句:「歐娜若是結婚我就帶阿公去吃喜酒。」
我和歐娜一搭一唱安撫完老人家,好不容易讓他止住眼淚,也到了歐娜該離開的時間。
「阿公哭嚇我一大跳,好真性情。」往車站的路上,歐娜悄悄對我說。
「我阿公就這樣,他哭一哭就好了。哭出來比憋在心裡好。」我不是第一次見到阿公的眼淚,阿嬤過世守喪的時候他幾乎每天都在哭。
我帶阿公來家庭餐廳吃晚餐,捨棄需要脫鞋盤腿的座位,移到吧台區坐下。點完餐後老闆好奇地問起我們是從哪裡來的、阿公幾歲了。這下可好,一整天情緒起伏很大的阿公話匣子大開,開始跟老闆用日語攀談起來,一起興起還忍不住唱起日本軍歌,連問老闆有沒有聽過。阿公唱歌時我一度覺得很尷尬,想到他在興頭上,讓他開心是最重要的。
老闆搖搖頭說他沒有聽過,表示這大概是年代很久遠的歌了。老闆回去應付其他客人,忙碌了好一會兒,沒多久端上一盤生魚片給我們。
等等,我沒有點生魚片啊!我趕緊在心裡換算這盤生魚片要多少錢。
「我父親如果在世的話,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了。看到這麼健朗的老先生我很開心,生魚片是招待的。」阿公把老闆的話翻譯給我聽,只見老闆又補了一句:「Free!」
「阿公,你知道沙西米有多貴嗎?這樣一大盤最少也要好幾百塊吧!」我悄聲跟阿公說,阿公漲紅著臉好似十分高興。
回民宿的路上,阿公還為高漲的情緒餘韻陶醉著,他喃喃道:「像我這麼普通的老人,來日本還能得到大家這麼友好的對待。」
隔天早上出門之前,除了麻衣的手作早餐,阿公還收到跟亞矢一家去停車場拍的富士山照片。照片裡面的天色即使昏暗,阿公的笑容跟前幾日在鐮倉的裝瘋賣傻相比簡直判若兩人。我們在早餐後立刻出發前往河口湖,這兩天天氣晴朗,藍色湖面倒映藍色天空下的壯麗富士山,隨便取景都是一幅畫。
富士山如沉睡中的巨人,看似靜懿穩重,卻可能隨時清醒爆發,距離富士山最後一次噴發不過三百多年前而已。日本群島座落在板塊交界線上,板塊運動成就日本豐富的地景,另一方面也得經年飽受地震海嘯威脅,每逢夏秋之際又有颱風侵擾,日本人對天災的恐懼演變成對自然的敬畏崇拜,成為日本獨特的文化現象。歷史紀載富士山曾經發威幾次,最後神格化成為「淺間大神」,成為日本人重要的信仰對象,這可由偏佈全國的淺間神社得到驗證。
富士山與河口湖湖景
富士山鄰近地區有很多稱為「富士見」的地名,意思為可以見到富士山的地方。最有名的「富士見」位於東京千代田區,雖然現在被林立的大樓阻隔視野,千代田富士見仍有機會在晴朗日子裡遠望一百三十公里外的淺間大神。
偉大壯闊的富士山讓各地遊客趨之若鶩,有的人嚮往富士山的文化精神,有的人為了一睹富士山的四季美景,對阿公來說日本就是富士山。我用「沒人幫我拍照」的藉口教阿公拍照,就算他看不清楚隨手亂按,沒關係,風景美隨便拍都是名畫。我們還租了天鵝船,賣力踩車衝散河口湖的山岳倒影,留下餘波盪漾。
對阿公來說,富士山是日本行的終點,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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