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殺》這部電影看似類別是LGBTQ,但內在劇情是在試圖打破「性向」的界線;說「慾望是最真實的,身體不會說謊,心才會」彷彿要釋放慾望,追求愛,但事實上要面對的是自己內心的渴求。
電影以舞踏開頭,預告有人已死;然後是審問事情經過,倒敘杜小鳳與劉以潔的相遇與相慾──愛情之所以具有破壞力,在於當它發生,就必須面對自己內心的脆弱與陰影,才能進一步需求與付出,進而建立關係。不能說父親是市長的私生女杜小鳳,只能用得到市長獎來拍一張全家福,卻在父親將選總統外遇曝光後親眼看著母親輕生,再獲知父親遣人消滅自己的存在,在已無甚可失去的絕境遇到了劉以潔。這位檢察官生為牧師的女兒,弟弟因愛上同性的英文老師而被母親與自己用「求神赦免」與「祈禱就能洗淨」逼到跳樓,卻對該由自己判罪的同性產生情慾,在高潮時喊著「神」。無論從哪裡開始,他都逃避自己的慾望,逃避杜小鳳的示愛與等待,禁錮然後審判自己,直到再次在犯罪事件中遇見了孟燁。
三個主角的名字蘊藏的意涵至為明顯:從《孽子》就已昭示與「龍」相配的「鳳」實是雄鳥,杜小鳳有著女身,內在不顧一切的狠勁和滿身刺青都是為了從疼痛感受自身的存在,「浴火重生」也預示了結局的死亡,劉以潔是他身處地獄裡唯一寄託的光,無關乎對方是否接受他,甚至是否接受自己。劉以潔與弟弟以聖在基督教家庭將慾望視為罪惡,當「潔」是努力達成的目的時,實則只是漸漸深陷泥淖,白色穿在身上猶如無時無刻不在為弟弟服喪;無視人心的幽微陰暗而總想救贖弱者審罪判刑,就是一伸手便下沉的浮木或踏板。孟燁似乎是「夢魘(音演)」的諧音,自小必須用身體換取所要的東西,也就最早懂得利用全身察顏觀色,無論是扮弱或引誘,都能藏在外形底下恰如其分的演繹出對方需要的形貌,無論是表哥殷偉的床與BDSM、劉以潔的沙發與柔弱純潔,他飾演的都是對方眼中的需求,別人看不見他,因為不曾被愛的他也看不見自己。
三個不知道被愛也不知道該如何愛人的角色,卻都用「愛」來繫住對方以免自己成為斷線的風箏,但若所愛的對象其實根本沒有在以為的位置上時,愛從何生?慾從何來?或許所謂愛慾只是獨腳戲,出自最原始的求生本能。無論是杜小鳳誠實的想要(但他要什麼?要到了又怎樣?)、劉以潔懦弱的不要(卻在反覆重複確認後推開的儀式)或孟燁貪婪的什麼都要(在那之前必須做到不要自己再以為從被愛中能找回來)其實都早已在過去迷失。如果慾望是真實的,身體不會說謊,或許那只是在提醒自己,去把迷失尋找回來。
所以倒敘時杜小鳳在(地)獄裡的書信是活下去的寄託,劉以潔與孟燁的婚姻,使他賦予的自我再次毀損,讓孟燁趁虛而入(即使那是貨真價實的性侵,但對脆弱得只能信仰身體與慾望均為誠實的杜小鳳而言,確實是身心皆具的趁虛而入)。案件發生的兩方證言致敬芥川龍之介名作〈竹藪中〉,不僅指證言本就出自軟弱的虛構,也呈顯了劉以潔與孟燁自身看見的真相,正是他們真實慾望的自畫像(正可對照一開始杜小鳳說:「刺青比較真實」):劉以潔察覺杜小鳳的心已遠離,才一反不要變成要而自願獻身;孟燁希望杜小鳳心裡有他的位置,所以在兩人面前說「你們兩個本來就是一國的」,而聽到杜小鳳說「是我太晚發現,對你也有感情」,然後爭相承認是自己下手;杜小鳳的真相,則只有「我自己對準刀刺進心臟」,是為了誠實而成全,還是為了自咎而逃避?生既是死的幻象,無論慾望或身體告訴了他什麼,在死前的一刻也就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所以這部電影想表達什麼呢?或許《愛.殺》在強調忠於慾望(不只是性慾、占有慾,也有求愛慾和求生慾)是在忠於自我,從一開始的迷失到最後因為「求生之愛」而看見自己的慾望與真實,是三位主角幾乎一致的人生旅程。只是既是求生,爭奪當中無論結果如何,都是要伸展自我才有所求,杜小鳳的死,或是劉以潔與孟燁的誤殺,都是讓自我浮現,當初以為面對自我是地獄的底層,但誠實讓他們發現,其實已置身天堂。
那麼,這部電影推薦嗎?若說優點,整部電影相當精緻,演員完全詮釋角色,杜小鳳身上的刺青、舞踏的安排和情慾的表演,都相當到位而流暢,無一絲尷尬。只是現在的我對性向或性別的流動,本來就沒有設什麼界線(我比較在乎有沒有得到對方同意,孟燁披上婚紗從後面進入酒醉認不出人的杜小鳳是性侵,而杜小鳳將這一刻的高潮視為「真實」進而認同對孟燁也有感情,這點讓我很不舒服──身體並不全然反映內心,性慾與高潮也未必真正「誠實」),慾望與情感的辯證在之前電影已有探討,所以在這些預先的認知下,我僅能體會電影裡的愛、欲、生、死,其實是在彼此的糾纏中逃離/面對「自我」的過程,但因為死亡而被奪去聲音,沒有杜小鳳的證言亦讓我耿耿於懷;其次,這部電影由於角色之間的互動往往既防備自己又防備對方,照理說台詞都該是白話裡繞了彎的謎(掩飾),真相應該由演員用身體的細節作為詮釋,但導演(兼編劇)似乎太害怕觀眾不懂,多數台詞像是可以印在小卡上的金句,自白則像是由角色向觀眾吐露設定,反而顯現不出角色更複雜幽微的面向,當這樣的狀況一再發生時,就會失去生活化的真實感,因此每當角色掙扎,我往往處在一種「啊?又來了?」的隔離狀態。
更重要的是,電影看似試圖打破框架,實則是陷入更大的框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