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露金霜凝紫塞,悠悠羌笛偏寒。
行人憔悴淚闌珊。西風吹不破,散去上眉彎。
無定河邊深夢裡,五千有幾能還?
秦時明月漢時關。平沙一萬里,斷恨照秋山。
張英奇藉口迎接王師,帶宋采青東出長樂門,直奔三百里外的潼關。他急於趕道,但顧慮宋采青自嶺南流離關中,恐怕弱身子抵擋不了寒風大雪,便與她同乘一馬,他拿斗篷將她包在懷裡,右臂將她環抱,只留左手持韁。如此一來驛馬負重過於平常,更加不耐久奔,當日硬生生讓他催跑七十里,天色全黑時總算到了臨潼,在驪山驛館歇宿。
驪山驛原是歷代遺址上建起的林園,園子頗具規模。驛丞見大雪天的忽然來了領兵部尚書銜奉旨督軍欽差大臣,還不三不四帶個女扮男裝華服小廝,自是滿腹狐疑,卻也不敢怠慢,連忙著人張羅,將兩人迎到華清池溫泉遺址旁一間亭子用飯。張英奇入內一看,這亭子門窗關得嚴嚴實實,屋內空間不大,收拾得極為舒適,桌上無甚酒菜,只一鍋羊雜餃子不斷冒著蒸氣,屋角兩盆炭火將屋內烤得乾適溫暖,一掃屋外寒冽。他解開頸間斗篷繫帶,在暖炕上坐了,對驛丞笑道:「此地是華清宮遺址,在這兒住著,恐怕還能溫泉水滑洗凝脂?就便不能,這般江南林園情調,也勝過別處驛館萬分。」
那驛丞就著鍋裡盛了兩碗餃子,安頓在案上,又奉上燒酒,自己站在下首湊趣道:「此地確實不錯,只地勢開闊,冬天不免冷些。」
張英奇拿起燒酒一飲而盡,問道:「我歇一夜,明日破曉啟程,你估計幾時能到潼關?」
驛丞想他與人共騎一馬而來,便道:「若是單人單騎,雖說雪地奔馬較平時吃力,以大人身手,一日趕到渭南不成問題,由渭南沿渭水而東,再一日可到華山。若大人強行趕道,可過華陰逕奔潼關,午夜前應當可到,只是潼關當秦晉豫三省要衝,日落即行閉城,比他處更加嚴謹,大人漏夜趕得到潼關,卻恐怕進不了城。」
張英奇聽懂言下之意,若他與宋采青同乘一騎,更不可能兩日趕到潼關,便問道:「這幾日道上可有定西大將軍多羅信貝勒董額的消息?」
驛丞搖頭道:「只聽說大將軍王統兵西進,要到西安與提督王輔臣大人會合,倒沒有旁的消息。」
張英奇接過宋采青斟滿的燒酒,舉杯到了唇邊卻沉吟不飲,暗想,明日莫洛起行,以他急躁心性,不定便要大軍強行,若以日行百里野地安營計算,五日便到寧羌,屆時王輔臣率同內應起反,莫洛必死無疑,局勢恐怕容不得我在此耽擱。他思索既定,便將手中酒杯又放回案上,對驛丞正色道:「我有機密軍務稟報大將軍王,可我這長隨有傷在身,奔波不得,我留她驪山驛,你好生照料,我向貝勒爺報了訊,還回頭來領人。你讓人備最好的馬,我這就上路。」
他看驛丞滿口答應著去了,便轉向宋采青道:「采兒,不是我捨得撇下你一人在此,只是此中軍務緊急,非得兼程趕道,無法再帶著你。我必然拚著三日內來回潼關,還回頭來接你,你放一萬個心,斷不能出事的。」
宋采青本是善體人意溫柔性子,見屋中無人,便坐到張英奇懷裡,回頭另斟一杯燒酒,送到張英奇口邊,溫言道:「爺有皇命在身,自然軍國大事為要。爺當真惦記我,便熱熱的飲了這杯燒酒再去,多少擋些風寒。」
張英奇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起身繫上斗篷和暖帽,搭著宋采青肩頭道:「采兒,你安心待著,等我回來接你。」語罷在她唇上一吻,帶上弓箭便出了亭子,直奔驛站大門,從驛卒手中接過韁繩,上馬頂著風雪急馳向東。
他這趟夜間奔波,總算在次日辰時過後趕到渭南。渭南豐原驛驛丞見欽差大臣漏夜冒雪而來,不免驚疑,雖勸他稍事休息,他卻只一疊聲催促好馬,要了一壺燒酒飲盡,便即上馬揚長而去。
他話說得滿,趕到華州驛換馬上道之後,卻逐漸有些體力不支。他在馬上側頭南望,秦嶺山勢厚重,從驛道上可見少華山挺立一方,三峰巍峨險峻,峭壁頂端灌木枯萎殆盡,風雪中險峰極是黯淡蕭索。他愈看這景色,愈覺頭暈眼花,忽然凍徹骨髓一陣寒風襲來,不知怎的整個人失了平衡,身子一晃便摔下馬背。
他生恐驛馬奔離,將他撂在四下無人雪地,雖然頭暈腦脹,還是拿手在雪地一撐,靠一口硬氣起身,所幸那驛馬乍然間少了負重,高嘶一聲便停了腳步。張英奇連忙上前牽馬,才剛拉住韁繩,便見驛道上單騎冒雪而來,馬上人頭戴暖帽,斗篷半敞,露出與他同樣的猞猁猻間貂皮端罩,端罩下可見雲緞石青補服下襬江涯海水,赫然竟是去年二月奉特旨出使雲南的御前一等侍衛吳丹。他要張口叫喚,吳丹已是看見了,策馬上前問道:「靖少?怎的在這兒?」
張英奇苦笑道:「我趕路急了,一時給風雪吹花了眼睛,摔下馬去,這才起身呢。倒是你,幾時出的京?」
吳丹道:「皇上派我軍前效力,這不,正給七貝勒道上跑著呢,瞧瞧往西安這一路上情景。」
他口中的七貝勒便是多羅信貝勒董額,是世襲罔替和碩豫親王多鐸第七子,當今多羅豫郡王的親弟弟,滿洲親貴都稱七貝勒。張英奇聽說他跟著董額,忙問道:「如今貝勒爺大軍何在?我有重大軍情稟報。」
吳丹道:「七貝勒才到潼關,命今日休息,明日破曉啟程。」
張英奇驚道:「上諭不是讓七貝勒日夜兼程?這會兒還大白日的,怎就歇下了?歇到明日破曉,大軍兩日後也未見得趕到西安。」
吳丹道:「話是如此,但近日風雪嚴寒,若不多歇這半日,恐怕大軍支撐不住,況且這是行軍,不是驛遞,馬力若不保持,更加無法早到西安。」
張英奇聽得心中犯急,脫口道:「哪裡是要趕到西安?如今只怕七貝勒日夜兼程,得趕往寧羌了!一旦王輔臣到了寧羌舉兵起反,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吳丹大驚問道:「你說的什麼?王輔臣要在寧羌起反?」
張英奇嘆了一聲,將先前陝西提督衙署見聞說了,又道:「你說說,如今除了大軍開到,震懾王輔臣,還有什麼旁的法子?」
吳丹聽得發呆,見他反問,忙道:「既是如此,你這就趕往潼關面稟,七貝勒好即刻調度。」
張英奇牽掛宋采青,便道:「不如你折返潼關,我去追莫洛,那裡頭局勢,畢竟我熟稔些。」
吳丹不明究理,只搖頭道:「就因為你明白內中局勢,才非得你親向七貝勒面稟,不然萬一問起哪樁,我答不上來,豈不貽誤軍情?況且你累得都摔下馬來,不好在此時重回亂局。不如西邊我去罷,沿途只換馬不歇人,不定能在途中趕上莫洛。」
張英奇聽他說得有理,只好答應著上馬,又叮嚀吳丹道:「你見了莫洛,小心說話,他這人有些急躁,若是給他知道底裡,不定他立時便要與王輔臣翻臉,如此反給皇上釀成大亂,你千萬仔細。」
吳丹點頭道:「哥們安心,這點輕重我省得。倒是你,大雪的天,已經奔波了一日夜,到潼關面見七貝勒稟過軍情,還好生歇著才是。我出京時,容若和子清都來叮囑,要我到陝西多關照你,你別讓我改日見了他們,竟拿不出一句像樣話來。」
|| 未完待續 ||
與張英奇雪地相逢的吳丹曾在《垂楊相思樹》短暫出現,但不令人留下印象,在《梨花》則是吃重角色,他與張英奇的友情與糾葛,展現了這個特權團體不足為外人道的另一個面向。吳丹是滿洲鑲黃旗親貴,張英奇是漢軍鑲白旗出身御筆親點武狀元,兩人都受到康熙皇帝信賴重用,然而聖眷是聖眷,人生幸福是人生幸福,兩者未見得相等,往往背道而馳。圖為現在驪山華清宮風景區內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