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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盡梨花月又西|第一・貔虎關中 (1)

2021/03/25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玉露金霜凝紫塞,悠悠羌笛偏寒。
行人憔悴淚闌珊。西風吹不破,散去上眉彎。
無定河邊深夢裡,五千有幾能還?
秦時明月漢時關。平沙一萬里,斷恨照秋山。
第一部|納蘭成德:垂楊相思樹
康熙十三年十一月,京師以西兩千里外,西安府北風凜冽,大雪紛飛。面向正東的長樂門城樓矗立三層,宏偉壯觀,只是層層綠瓦俱已覆上新雪,高掛簷廊的紅色燈籠也染上白霜,一白一灰與城牆相映,更顯冬日嚴寒。
一名青年佇立長樂門箭樓已有相當時候。這人頭戴暖帽,身上並沒有足以防風保暖的斗篷,只著三品武官冬朝服,在呼號大雪中穩穩當風而立,目不轉睛眺望長樂門外筆直寬闊的東關大街,忽聽後頭有人喊道:「欽差大人在這兒呢!教我這一晌午的好找!」
這青年便是三月以奉旨督軍名義隨莫洛出京的張英奇。他從暮春到入冬,在西安已經待了大半年,除了觀察軍情密奏入京,手上並無其他公務,比在京時清閒許多,此刻聽到身後叫喚,回頭一看,原來是陝西提督衙署的戈什哈,正氣喘吁吁奔上箭樓,便問道:「什麼事情,奔得這樣急?」
那戈什哈奔到近前,遞上一通書信,抬手拿袖子抹去滿頭滿臉的雪,說道:「這是今早的驛遞,京師來的,小的恐怕誤了緊要大事,趕緊四下來尋。」
張英奇見信封上並無官印,卻有個「曹」字,想是曹寅私信,接來拆封展信大略讀了,將信塞入袖中,又拿出一些銅錢給那戈什哈道:「不過家書罷了,沒什麼要緊事,這幾個錢你拿去,買些東西玩兒罷。」
那戈什哈躬身謝賞,還想湊趣說些閒話,忽聽長樂門外起了一陣喧嘩,男人說話聲中夾雜女子哭喊,透過風雪一陣陣傳來,張英奇便皺眉道:「什麼人大清早的在城門口鬧事?」
他到城垛口向下一望,幾個中年男子在說話,其中一人身後還有幾個青年男女,都被繩圈捆著雙手套在一起,身上衣裳頗見單薄,在寒風大雪中凍得瑟縮發抖,又無處躲避,只能緊靠在一處取暖。張英奇見狀,猜想是人牙子和買家說話,正想開口要他們挑個遮蔽處待著,便見那人販收了銀子,回頭解開身後一個女子手上繩套,滿面笑容對買家道:「爺的眼光好,這就讓爺帶她回去。」
那女子衣衫破敗,披頭散髮,原本哭泣甚哀,現下繩子給解開了,立刻奪手而逃,買者驚呼一聲,伸手去攔,恰好扯住她一頭長髮。那女子被扯倒在地,額頭在路邊石上一撞,登時鮮血長流,身子僵在雪地裡便不動了,買者見狀,也不上前查看,口操關中話啐道:「噶達馬西一和灘!這就成死咧!日踏了我的銀子!」
張英奇見那買主回頭與人牙拉扯,要討方才的銀子,兩人爭執起來,竟不理會那女子在雪地裡汨汨淌血,連忙回身下了城樓,奔出長樂門外,對人販和買家喝道:「你們好大膽子!放著大活人不顧,竟忙著爭銀子!」
人販見來了一個氣宇軒昂三品武官,唬得拔腿便跑,原先牽在手上的人也不要了,那夥待販奴婢見牙人跑了,便也拉扯著往城內逃躲,說的話卻是南腔北調,似乎不來自同一處。張英奇顧不上長樂門外霎時間腳步雜沓亂成一團,上前看視那倒在地下的女子,只見她一身衣裳雖然破舊,卻是精繡上好錦緞,顯然原本出身不差,只不知何以流落至此,再定睛細看,登時大吃一驚,這女子頭髮散亂,滿臉髒污,卻掩不住一張清秀絕俗美人瓜子臉,五官端正細膩,正是一年前廣東別後便音訊杳然的宋采青。
張英奇伸手一探,宋采青鼻息穩定,額上雖然鮮血長流,不過皮肉之傷,連忙將身上夾棉補服褪下,將她全身裹起抱在懷中,上馬後便放下馬蹄袖,緊緊壓著她額頭傷口,直奔陝西提督衙署別院。他不顧衙門裡外許多人看著詫異,進屋便一疊聲催人備來熱水,將所有人一蓋屏退,自在屋內小心翼翼替她清洗傷口,敷藥包紮,還費了半天工夫為她擦洗更衣,好容易將她在床上安頓妥當,便聽她輕哼一聲悠悠醒轉,他大喜過望,連忙握手喚道:「采兒!」
他看宋采青緩緩睜眼,卻像認不出他來,連忙探身說道:「采兒,是我,張英奇。」
宋采青睜大了眼睛,又看了他片刻,忽然眼淚長流,哭道:「去年一別,只當此生再無相見之日,沒想到蒼天眷顧,總算讓我再見著爺了!」
張英奇被哭得心頭一熱,連忙上前將她擁入懷裡,低聲道:「都是我的錯,才害你回京路上意外流落,不想從東南到西北,畢竟此地重逢,此後不論路途如何曲折,我定然帶你在身邊,寧可我犯禁擔個罪名,也不讓你再受苦楚了。」
宋采青抹去眼淚,問道:「我一路被人拐賣,昨日才到西安城外,只不知爺為何會在此地?」
張英奇道:「這說來話長了,總之我奉旨督軍,隨陝西經略到了西安,至今也過了大半年。」
宋采青察言觀色,看出張英奇滿懷心事,便拉他手道:「我這許多時日不在身邊,沒能為爺分憂,如今既然見到了,爺怎還拿話瞞我?豈不更見生份了麼?」
張英奇嘆了口長氣,這才將離京首尾備細說了,末了拿出曹寅來信道:「今日收到子清的信,說綺兒孩子生下倆月了,催促我給孩子起名,又說綺兒雖沒有多的話,其實心裡不好受。我也知道我對不起她,可只要一想到楊子蓮,我⋯⋯」
宋采青聽他竟至鼻酸哽咽,便輕撫他臉頰勸道:「我雖無緣結識這位楊爺,可他能得爺的器重,彼此兄弟相稱,必是一等一出類拔萃的人才。他命運不濟,但想必不會將一切錯怪在爺身上,更不會樂見爺如今內心痛苦。爺若真將楊爺看作兄弟,還得好生振奮才是。」
張英奇聽她溫言相勸,點頭應了,並不說話,又聽她說道:「綺兒一心向著爺,去年爺離京數月,她一句怨言沒有,爺回京也細心伺候,如今還生了兒子,爺怎好口中說對她不起,回頭依舊冷落?爺還是給孩子起個好名,親筆寫信說給綺兒罷。」
張英奇點頭不語,宋采青抬頭見牆上掛著一具琵琶,詫異問道:「爺屋裡怎有琵琶?」
張英奇起身摘下琵琶給她,笑道:「有人在市上兜售,我雖彈不來,但看著便能想起你,且又開價不高,便買下來了。保不定是這琵琶的因緣,我倆終於重逢。」
宋采青看那琵琶是老紅木打造,順手一撥,聲音清亮,便道:「這琵琶雖非上品,倒也不差,不知何故流落街市,如今總算得遇知音。」便將琵琶正抱,左手揉按,右手彈挑,音韻起處,雖是隆冬時節,屋內卻有如春風細雨,四弦之上聲音清麗,彷彿雨落圓荷。張英奇許久不曾聽她彈琵琶,此刻意中人就在眼前,當真看呆過去。宋采青微微一笑,輕啟朱唇,唱起一曲〈浪淘沙〉: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年攜手處,游遍芳叢。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
  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她琵琶靈動,歌聲婉轉,張英奇被挑起滿腔情緒,便摘下腰間金鞘佩刀拿在左手,右手雙指拍在刀鞘上做節奏,合拍唱道:
  小綠間長紅,露蕊煙叢。
  花開花落昔年同。唯恨花前攜手處,往事成空。
  山遠水重重,一笑難逢。
  已拚長在別離中。霜鬢知他從此去,幾度春風。
一曲唱罷,他將刀往旁一扔,走回床邊坐下,將宋采青連人帶琵琶抱在懷裡,兩人相互依偎只不說話,正是無聲勝有聲,忽然院中腳步聲起,有人敲門喊道:「欽差大人!提督與經略在堂上爭起來了!請欽差大人趕緊勸勸罷!」
張英奇一驚,對宋采青道:「采兒,你先歇著,待我料理了外頭便回來看你。」
|| 未完待續 ||
《落盡梨花月又西》之名出自成德一闋《采桑子》詞:「而今才道當時錯,心緒淒迷,紅淚偷垂,滿眼春風百事非。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既以此為題,自然又是一段深情與離散的故事,只是所有情節都以漫天烽火為背景,並由奉旨前線督軍的張英奇身上敘起。張英奇隨莫洛西出潼關,此刻對極其困難兇險局面:陝西提督王輔臣隨時可能呼應吳三桂起反,莫洛奉旨經略陝西卻又驕矜自恃,倘若前線內鬨,恐怕關中大亂,關中一亂,華北便要不保。在這樣緊繃情況下,張英奇卻有一段與戰火無關的奇遇,連帶影響到兩千里外身在京師的成德。圖為當代秦嶺雪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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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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