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遊學首爾。之二：你若不離去，家鄉便無法成為家鄉

時間：2016年4月

上一次來韓國是五年前，趁轉換工作的空檔，抱持著放棄韓國遊學的心情旅行。十七天的旅程，比起旅行途中獲得新知及探索的快樂，更多的是告別自己某種執著的不捨。五年後，放棄不了遊學念頭的我再度來到首爾。我終於與這塊土地產生了連結，雖然仍然活得像個局外人，想認識這座城的心情卻比以前更加強烈。

以我生活的大學路近郊畫出方圓百里，生活機能一應俱全，便利商店處處皆是，大創、蔬果店、超級市場都是走路可到的距離。馬路對面有間慈善二手店可以買衣買鞋，大學路上餐廳、藥妝店櫛比鱗次，連電影院都在近在咫尺。搭公車往東就是熱鬧的東大門市場，往西則有鍾路的古蹟名勝，交通四通八達，吃喝玩樂方便得很。不過地理環境終究只是橫向的空間概念，熟悉地理只是把自己定位成一個「在這裡生活的人」而已。試試把時間軸拉進空間裡吧！生活多了縱深之後，一下變得立體鮮明起來。

首爾在2005年之前在中文名稱是漢城，日帝強佔期稱為京城，而朝鮮太祖李成桂遷都之前則稱漢陽……名字變化反映了政治意識型態的流動。觀光介紹總喜歡推薦外國遊客造訪景福宮、光化門、北村等朝鮮時期遺跡，強調六百年歷史朝鮮王城的輝煌歲月。六百年歷史影響甚鉅，加上刻意保留宣揚，這一帶處處可見王城痕跡。

我報讀的成均館大學是朝鮮時期的最高學術單位，校門口的石頭上寫著1398，這是最早可追溯的創校年份。成均館大學在每年春秋之際舉行釋奠祭，由穿著儒服的儒生向孔子與門生們焚香敬酒。現在正值春季釋奠祭，我有次在路口看到一把白鬚的孔子過馬路，突然感到時空錯亂。

首爾和漢陽是並存的，以景福宮為中心，由東大門、南大門、西大門、北大門串起的範圍即是王城所在，大門之間又有小門連結，離成均館最近的城門即是東小門惠化門，也是地鐵惠化站的名稱由來。一般遊客對販售南北雜貨的南大門市場及時尚中心的東大門並不陌生，但應該鮮少聽聞西大門和北大門。西大門已經拆除，僅留下地名以及一座晚近才搭建的獨立門。獨立門顧名思義為了慶祝大韓民國獨立，就在朝鮮時期迎接中國使節的迎恩門原址上仿法國凱旋門風格建造。而神祕的北大門則藏身在成均館大學後面的北岳山上，居高臨下守衛山下的王宮，也做為緊急聯絡通道。自從發生北韓特工潛入暗殺朴正熙總統未果的一．二一事件後，北大門及附近的山區就變成軍事管制區，遊客須繳交證件登記才能一窺北大門的真面目。這些關於地理的背景知識若只從書上讀到，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

四姐家住在離我住處僅2個公車站的距離，位在四姐戲稱貧民窟與有錢人混居的城北洞。我在五年前的韓國旅行裡認識了來自台灣的民宿主人四姐，那時她指著窗外坡上連接東小門和北大門的漢陽都城城牆，夜晚打上光的城牆像披了一層金紗，那是她的私房景點。有這樣的景致也不羨慕那些有錢人了，我當時這麼說著。

城牆現在也變成我的私房景點了。
考試院房間狹小不打緊，整個後山都是我的後花園。假日想散步的時候，沿城牆走到臥龍公園只需要三十分鐘，一吐讀書的煩悶，俯視首爾，理一理腦裡亂七八糟的思緒。

我和四姐一直保持聯絡，也向四姐問過首爾念書的建議。四姐要我有機會到首爾可以找她，但我一直擔心打擾四姐忙碌的生活，遲遲不敢動作。我看到昌慶宮有夜間觀光的活動，便以此藉口聯絡四姐。四姐經營民宿多年，這種觀光路線不知道帶住客走過了多少次了，如我所料被婉拒了。四姐說她比較有空時，可以帶我去兩頭水散步。

又過了一個禮拜，和四姐相約去兩頭水。這五年時光只有臉書上見到彼此動態和書信往返，我像第一次約會般緊張，早早出發到了約定地點，迎來依舊親切開朗的四姐。
我們搭上往清涼里火車站的巴士，在搖晃的車上聊彼此近況。由於宗教及家鄉臥床的母親，四姐飛日本和台灣的頻率變高了，待在韓國的時間又在民宿經營、韓紙畫展覽和中文教學裡飛逝，日子好不充實。除了嫁到異鄉的台灣媳婦身份，她靠著一股不服輸及擇善固執咬牙走過辛苦的人生路，終於來到現在愜意的生活。

有生活重心的人往往讓我羨慕。我常覺得自己輕飄飄地踏不到地，生活沒有重心。所謂生活目標總是一段段的，這陣子寫文章、印本書，那陣子減肥運動，不然就去哪旅行，完成後又進入沒有目標的飄浮狀態。沒有誰的人生是可以被複製的，再羨慕又能如何？我只能盡力完成當下的目標，然後重覆這個輪迴。

轉搭電車到京畿道的雲吉山站，就來到所謂的「兩頭水」。兩水里是發源金剛山的北漢江與江原道的南漢江交會之地，若從地勢稍高之處望去，兩大江水交匯之景氣勢非凡。可惜早春不是兩水里最美的時候，樹木光禿禿見不到半片綠葉，霧霾影響下的藍天有點朦朧。我們沿著江岸散步，遊客騎著單車從我們身邊穿過，空氣洋溢著悠哉。有個小孩在我們面前摔了車，四姐問他還好吧？小孩好強地拍掉身上的塵土，扶起單車一溜煙地跑走了。

走走停停，就這樣從早上走到了下午。只要歇腳，四姐總能從兜裡變出零食，還請我吃兩水里特產的蓮藕熱狗。盪著鞦韆，我們分食葵瓜子巧克力，夕陽斜進林隙，清風裡帶著春寒。四姐給我很多未來方向建議，我也老實回答自己志向不高。我們笑著搖了搖頭，就因為我是這種德性，所以才和四姐合得來吧！

話題一轉，聊到我們第一次認識時，四姐趁興買了平常不吃的炸雞，加上冰箱裡有的炒米粉、馬格利酒、生魚片等等，湊出一桌奇妙的晚餐。一提起這件事，四姐問我想不想吃炸雞，她已經很久沒吃炸雞了。我們搭車回到首爾，她要我等一會兒，不久提了一盒炸雞回來，硬是分一半給我帶回去。
「快點帶回去吧，不然冷掉就不好吃了。」四姐把炸雞塞給我，不容分說地趕我去搭公車，我只好乖乖提著炸雞坐上了公車回家。
回到房裡，我興奮地打開紙盒，炸雞香味立刻侵略房間的各個角落。是四姐真的想吃炸雞，還是因為她心疼我住考試院還自己開伙，老吃些沒有鹹淡的東西呢？我一邊吮著手指，一邊想著這個問題。
不管答案是什麼，我只覺得我得到很多愛。

說來可笑，只因為和四姐去兩頭水走了整整一天，隔天腳一碰地就刺痛到無法行走。大概是車禍後休養太久，加上可以做的運動有限，筋肉能承受的運動強度大大減少，上網爬文自我診斷後覺得應該是腳底筋膜炎。在異鄉生病是件很可怕的事，語言溝通是個障礙，天價醫藥費用更是令人卻步。我一向盡量避免生病，要是真的有些毛病，能吞藥解決也就算了。結果早睡早起營養均衡、一向是乖寶寶的我遭受到腳底筋膜炎的恐怖攻擊，動心起念想去看醫生。

若是在台灣，我一定毅然決然衝去中醫診所針兩下。可是現在人在韓國的我，帶來的美金還沒空換成韓幣，身上生活費有限，加上不知道哪裡有可靠的醫院，又不敢麻煩四姐，看個醫生突然難上青天。上網查了腳底筋膜炎相關知識，知道此症無藥可醫，除了讓腳多休息之外別無他法。比較慘的是，因為只有自己能照顧自己的生活起居，我還沒辦法哼哼哎哎地躺著休息。

我也心疼自己用血汗錢繳出的學費，只能忍耐每踩一步如同被電擊一般的痛楚，一跛一跛地咬牙爬坡上學。和景益說了這般蠢事，他還好心幫我跑腿裝水。我乾脆午餐也不吃了，就撐到下午放學回宿舍午晚餐一併吃。不能隨意移動的心理陰影讓我餘悸猶存，現在又來這一遭，我又想起自己對車禍發生的憤恨和無奈感。

我剛從紐西蘭回來，想說去韓國遊學前利用空檔時間打工，結果上班路上發生車禍造成右小腿脛骨骨裂、膝蓋骨頭凹陷，手術後三個月內只能以枴杖輔助行走，去哪都不方便。我想堅強起來，大哭一場後就收起眼淚了。那個夏天大家都忙著生活，我的軀殼在家裡，靈魂卻感受不到溫度。每天日出日落，誰都不需要我，感覺自己是多餘的存在。唯一在家陪伴我的巫里站在玩具旁邊盯著我，希望我跟牠玩一會兒，我只能撇過頭不要對上眼。我很想去操場狂奔，跑到心跳劇顫氣喘噓噓也沒關係，現實卻是關在家裡動彈不得。

在醫生宣布可以丟掉枴杖之後我開始旅行，哪裡都想去。去南投三姐家住了兩周，帶阿公去日本看富士山，和歐娜去九州旅行，甚至跑到港澳玩了十二天……這段時間要是不留點什麼，很怕日後回憶起來只剩空白。
像我這麼喜歡靜的人會一直想出走，大概有一部分也想強化歸屬感。家裡雖然沒有特別舒服，至少還是家吧！人類學家梁瑜在她的田野筆記《沒什麼事是喝一碗奶茶不能解決的》裡寫了一句說進我心坎的話：

我打開通訊軟體察看，終究沒有提起手指要誰為我排解複雜交錯的情緒，我只能把心思寄托在現在的時空，解決一件又一件無法假手他人的瑣事。至少現在有想念的對象，我很想家，就代表我有家。

移動再度變成一種災難，買菜提重物還是得自己來。小冰箱和壁櫃能存放的食糧有限，一下就面臨食糧短缺，下課後只好繞到蔬果店買洋蔥，再從星巴克旁的樓梯跛著腳提上五樓。一邊用新買的臉盆裝熱水泡腳，克難地做些物理治療，天天關在房裡準備期中考試，讀到煩了，就沉浸在阿如推薦的韓劇《信號》裡。

才來成均館不到一個月，馬上迎來期中考。平常上課還算認真的我不擔心紙筆測驗，口語考試倒是令我緊張不已。從同學那邊探聽到老師會先抽好考試順序分配時間，學生再依指定時間進教室各別口試。口試範圍都是口語發表及課堂上討論過的議題，直接在測驗當日由本人抽出，基本上有乖乖上課的人不至於說不出東西來。老學究契查拉自願第一個考試，出教室告訴大家她考的題目後一陣風似地飄走了。同學們聚在教室外頭集思廣益猜測口試題目，只見和我同年的梁小曄在走廊上來回跺步，喃喃背頌事先準備好的講稿，而一遇口語發表就緊張的渙渙顫抖著翻弄講義，想找出契查拉剛才提示的題目內容。

當我考完走出教室後早就忘了自己到底講了什麼，畢竟抽到沒有準備的題目只能隨口胡謅一通。不過有件事倒是記得很清楚，申老師在我胡謅完後，問我韓語怎麼能說得這麼好。初來乍到，過去全在台灣學習的我，口語能力讓她印象深刻。此言一出不禁讓我感到輕飄飄地，一時之間卻想不到與誰分享，更何況我自己知道我也沒有優秀到再也不用學習了，虛榮一天就好。

下午紙筆測驗一結束，腳已經好多的我立刻去超市買零食和馬格利酒慶祝。馬格利酒是韓國傳統酒，是農忙時來上一碗的酒精飲料，也是下雨天讓韓國人特別想吃的煎餅良伴。馬格利酒甜中帶酸的滋味及發酵濁酒的爽口氣泡，既是勞動的犒賞，也是孤獨的滋味，很容易讓人一口接一口，不知不覺喝醉。我塞了幾口零食，配上一口馬格利酒，縮在桌前配上電影《長壽商會》。隨著劇情發展和酒力發作，哭得我一塌糊塗，把這陣子無處可去的壓力好好釋放之後，這天晚上我睡得特別安穩。

像《長壽商會》這種強調家人感情的主題，在韓國電影裡特別多。親情是人類的普世價值，受到傳統儒學思想及韓半島分裂的影響，韓國文化裡更強調家庭倫理及親情維繫。語言是文化的縮影，重視倫理的觀念也表現在韓國繁瑣的稱謂上，一般私交場合會依年紀長幼互稱兄弟姊妹，結婚生子後則自動變成某某爸爸、某某媽媽，可以看出韓國文化裡強調社會關係更勝於個人身份。

有時候覺得韓國人過於保守，群體生活壓力也莫名地大。但我又羨慕這種緊密關係，人不就是靠著各種關係定錨自己在社會網絡裡的位置嗎？少了很多關係線的我貌似自由，懶得維護人際關係也不怕別人說話，卻也因此感覺自己失重飄著。

韓國影視作品的特色之一是他們的情緒總是很飽滿，說是灑狗血吧！戲劇效果的確開闢出屬於韓國流行文化的特有市場。馬可問過我，為什麼韓語流行歌加了這麼多饒舌內容？我用我理解的角度試圖回答他：首先是韓語裡沒有聲調，很適合唱嘻哈；另一方面由於歷史因素，朝鮮民族自認是背負「恨」的民族，藝術表現上也很重視情感抒發，就像「盤索里」(판소리) 這種帶著濃濃哭腔的傳統說唱藝術。而源於黑人文化的饒舌歌曲又剛好適合發洩情緒，揉合轉化後便成為韓國流行歌曲的特色。

經歷太多慘痛歷史的現代韓國有種把自己當成悲劇主角的傾向，不過當我接觸到「離散家族」議題之後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任老師希望我們可以認識韓國歷史，於是在課堂上介紹了電影《國際市場》。電影描述因韓戰與家人分散的年幼男主角與母親，逃難到釜山國際市場後定居下來，身為長男的他隨著韓國經濟及政治環境變遷，去德國挖過礦、去越南做過工，辛苦大半輩子回首過往辛酸，人生竟與韓國現代史緊緊相連。

男主角一直有個心願，即是找到當時從北韓咸興撤退時失散的父親和妹妹。世界上因戰爭而失散的家庭不在少數，戰爭結束後不管是生是死總要有個結論。然而韓半島正處於「休戰」狀態，因逃難失散的人數就有幾百萬以上，僵持不下的國土分裂持續至今，許多人至離世前都見不上自己親人一面。當時在南韓境內失散的人也不在少數，因此國營電視台KBS在1983年製作了《尋找離散家族》的特別節目，以製作大字報和節目訪問等方式公開尋人。原本設定九十五分鐘的節目受到熱烈迴響，最後以24小時不間斷的直播連播了138天，讓一萬多個家庭再度重逢。

電影裡提起這段故事，不但使用了真實的節目片段，重現當時讓韓國成為一片淚海的138天。這個節目後來不但成為世界紀錄裡最長的直播節目，也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記憶遺產」裡。

我想做這個主題的口頭報告，上網找了影像資料和文字描述，一邊哭著鼻子一邊敲報告，怪自己愛哭又硬選這個主題。可是我又想堅持不知哪來的使命感，想讓同學們多認識一些歷史。報告做著做著，想起自己參與DMZ校外教學的心態，不禁湧上一股歉意。

DMZ是Demilitarized Zone非武裝地帶的簡稱，是美國與蘇聯在地圖上以緯度38度切出的分界。這條線是人為的無形界線，沒有河流或山脈等天然屏障，因此雙方設有重重的軍事管制。我們一車學生在持槍士兵檢查過護照後前進神祕的DMZ，聽導遊述說當初發現北韓挖掘第三隧道的故事，同時瞥見車窗外掛著小心地雷的橫幅。我們在都羅展望台探著頭望向圍牆的另一側，企圖尋找金正日銅像的蹤影。春天霧霾嚴重，能見度低，而且圍牆那端什麼也沒有，沒有人跡、沒有大樹，只有黃騰騰的一片。

現在想想，我預期看到什麼呢？
我們不過就是來了又走的遊客，把隨處可見的軍事符號做為照片背景，留下到此一遊的照片。沒能見到金正日銅像，同學們搖著頭說可惜。幾個女孩正迷著韓劇《太陽的後裔》，對著軍人喊著歐巴；大家高舉著自拍棒，四處嚷著要拍合照，非武裝地帶的肅穆頓時輸給青春無敵。
都羅展望台寫著標語「分裂的結束，統一的開始」。我不解，明明文化和經濟發展已經南轅北轍，為什麼還堅持要統一？

當我流著眼淚做著離散家族主題的簡報，哽咽背誦上台報告的內容時，才知道自己目光真是短淺。回到文化脈絡裡，對於人際網絡緊密的朝鮮民族來說，地理上的南北韓是同個民族，也該是一家人，既是家人就不該分開。就現實而言，政治談判或統一後的資源統合勢必有極大困難，然而韓國人就是放不下家人團圓的夢想。就算統一議題常常被政客拿來做為政治操作的籌碼，年輕人對北韓的感情也趨於冷淡，然而南北韓終要統一、家人終要團圓的意識形態已是根深蒂箇，大部分的韓國人還是傾向南北韓應該要統一為民族國家。

每次與韓國人談到這個議題，我總是被提醒不能把中國和台灣的狀況投射到韓半島的分裂。一進到民族主義的邏輯中，我們永遠沒辦法管別人的家務事。身在異鄉的我也能體會，支持那些永遠回不去家鄉的人們堅持下去的力量，最終只是來自想回家和家人相聚的信念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