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指推蠅頭,按絃把音調。古瑯熙面對著這架自己從小學到大的古琴,很是愛護,如今絲絃舊了,泛黃緊繃,趁著春日和煦,他將琴上舊絃一一拆下,換上了潔白的新絃。精巧的絃頭蠅結,靜靜地待在古琴琴首,待下一次撫琴人的撥絃而歌。
「瑯熙,你還為那件事傷心呀?」屋子木門被推開,走進屋內的是穿著打扮與古瑯熙相似的另一位男子,手上一樣抱著一架琴。
「不傷心,大家女子看不上我,未必是她自己的關係,恐是家族的逼迫。」古瑯熙提及此事,難免低落,隨手撫過琴上粗絃,彈出了一聲低沉的琴音,順著桌面滯滯的掉到了地上。
「說難聽一點,在那些達官貴人眼中,我們這琴師跟梨園子弟沒兩樣,看不上也是很正常。」一身青衣的男子走到桌邊,將自己手中那架古琴放到了古瑯熙的琴邊。「瑯熙,你給琴換上新絃啦?」他信手撥弄幾下新絃,讓錚鏦琴音散了一室。
「只是沒想到尹姑娘自小與我青梅竹馬,我倆也是兩情相投,最後卻敗在了追求家族名利之下,終沒能成眷屬。」古瑯熙神情黯然,「林瑛,你說可是我們緣分不夠?」
「這……你就別再想了,尹姑娘嫁給城裡的大戶,都已經過了好一些時日了,木已成舟,你總不能把人家妻子給搶了。」林瑛拍拍古瑯熙的肩,「古琴心絃,最是調和。你今日既已換了新絃,不如我們合奏一曲?也好忘記這些糟心事。」
古瑯熙點點頭,雙手扶上琴絃,悠揚琴音便在小室中響起,迴盪環繞,連一旁的茶水都起了漣漪。
林瑛先是聽了古瑯熙演奏了半晌,接著自己也撥起琴絃,加入了演奏。兩架琴一唱一和,配合的恰到好處,既不壓了對方的風頭,也不隨了一樣的曲調,如落英流水般,水不潤花、花不沉水,水戴花行、花踏水去。
十年之前,古瑯熙在老先生的琴庠中認識後林瑛之後,兩人便志趣相投,成了至交。古瑯熙琴風雄健,風行水起。林瑛則是絃生繁花,指巧音靈。相相配合演奏,連老先生都叫好。
平日裡無事,古瑯熙便經常與林瑛撫琴而談,除了精進琴技之外,也是能抒發心境。
「瑯熙,雖然你婚事告吹,我提這個建議,可能有點不合時宜。但是我還是要說,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帶琴行旅,咱們一邊旅行一邊表演,到別的地方開開眼界?」林瑛雙眼放光,充滿了對未來的期盼。
「帶琴行旅?這可行嗎?」古瑯熙有些詫異林瑛會提出這樣的邀約。
「當然可行,依我們兩個人的琴技,要賺盤纏那是容易。如何?這提議不錯吧?打小在這座城裡長大,從沒有到別的地方看看,現在學藝已成,正好是出去長長眼界的時候。」林瑛笑說,不過古瑯熙心情尚未完全恢復,只是嘆了口氣。
「兩日後有人請我到客棧接風宴演奏,等我好好想想,把這件工作完成後再說吧。」古瑯熙還有工作準備,現在還沒能有時間去盤算林瑛的提議。
「也好,還是先把接下的工作給好好完成再來想這些未來的事。你要放寬心,老先生都說琴隨心轉,你要是還繼續這樣消沉,可能會讓接風宴的演奏顯得奇怪沉悶,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別再想了。」林瑛抱起自己的琴,往屋外走去,「你好好休息準備,我就不打擾你了,過幾日我再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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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風宴當日,古瑯熙才知道這場接風宴除了是給來臨的貴客洗塵之外,同時也是當地城主給位高權重者挑選人才的場合,各方才子佳人匯聚一堂,歡聲笑語之中,多少人因為這樣從寒門成了大戶。
琴技精湛的古瑯熙,自然也是被挑中,要他進京為禮樂司一員,享有俸祿,地位更是一翻好幾個枝頭。
隔日,林瑛抱著琴來找古瑯熙,才發現他收拾著行囊。
「瑯熙?你怎麼在打包行李?要去哪兒嗎?」林瑛疑惑。
古瑯熙將昨日種種娓娓道來,「總之,城主之令,不好推辭,我去去就回。」
「好吧,你要是不喜歡待在那地方,就尋個由頭辭了禮樂司一職。我在這等你,還盼你跟我一同去遠行呢!」林瑛雖然很替古瑯熙高興,但是不免也有些失落,他與古瑯熙可說是知音之友,打小就沒有分開過,這下古瑯熙突然要進京裡,也不知道是福是禍。
「好,等我回來,我們就去別的地方散散心吧。這小城住了十幾年,也該出去看看了。」古瑯熙這下算是答應了林瑛的邀約,林瑛笑笑,送古瑯熙出了城。
城外郊道,風涼炊煙遠,古瑯熙回頭看站在城門處不遠的林瑛身影,少年身姿在風中衣袂飄搖,一身青衣好似搖柳般。
此去經年,京城中的紙醉金迷,讓古瑯熙一時難以應付,禮樂司事務又多,這一下子便忘記了時間。整日安排著王公貴族的宴會慶典,忙的是不可開交,但同時俸祿油水也是不少,讓古瑯熙日子是越過越好,唯一令人遺憾的是,越來越沒有時間彈琴了。
一日夜深人靜,古瑯熙看著自己那換過新絃之後沒彈過幾次的琴,原本潔白的琴絃現在又泛上了一層暗黃。
他將琴拿出來,伸手欲彈,卻只聽見喑啞的聲音,破碎在空氣中,舊絃已經發硬,彈不出聲音了。
古瑯熙看看自己的指掌,原本撫琴該有的琴繭,在嬌貴的日子中悄悄消失了,一點沒有琴師的樣子。
遙望明月,古瑯熙想起了林瑛的樣子,還憶當年他倆經常合奏,迴盪優美的琴音彷彿連松間的流水都為他們停駐。進京之後,古瑯熙再沒遇見這樣真正懂得琴音的人,那些聽琴的人家,不過是覺得在家宴上請來禮樂司的樂師,很有排場面子罷了,哪裡又真正懂得樂音。
思及此,古瑯熙萌生回鄉的念頭,遞上了辭呈,又過好一陣子,才得以踏上歸途。
距當初古瑯熙與林瑛城郊長道一別,現在已是過了數年,本來古瑯熙打算進京後找個由頭推託辭了禮樂司的工作,沒承想這京中負責絲竹之事的場所全是一些濫竽充數之輩,古瑯熙身在其中竟是椎入囊中,光芒不可自抑,這才脫不了身。
乘著馬車來到家鄉,古瑯熙遠遠的在城外就下了馬車,這樣華貴的車輦,若是入了城裡,肯定要引起一陣風波。古瑯熙不想聲張,便悄悄地提著行囊,連身上衣著都換成了簡便的樣式。
越走越接近自己以前所居的小屋,古瑯熙是心裡越發沒底氣,畢竟當初自己說好去去就回,可卻一去了好幾年。待在京裡時雖然古瑯熙有寫信給林瑛,但卻一直沒有收到林瑛的回信,也不知是家鄉偏遠,書信不通,還是林瑛生了他的氣。
古瑯熙來到家中前院,雖花草不豐,但也不至於荒蕪,落葉雜草並不多,看來是有人繼續替他打掃的。思及此古瑯熙稍稍放下心來,看來是林瑛為他灑掃的庭院。
可就在古瑯熙正要進屋裡時,身後的院門卻被推了開來,發出絞鍊摩擦的嘎嘎聲。古瑯熙回頭一看,本以為是林瑛來了,正要開心,但卻看見一位手中拿著掃帚老婆婆步履蹣跚地走進來,一臉訝異地看著他。
「你……莫非是古先生?」老婆婆張開嘴,吃力地說著。
「是、在下正是。敢問婆婆您是?」古瑯熙見老婆婆走路不穩的樣子,想上去攙扶,卻被婆婆擺了擺手制止了。
「古先生不用擔心,我只是曾經腳傷過,體力並無大礙。」老婆婆矍鑠的眼神看著古瑯熙說道。
「好,婆婆你沒事就好。這院子一直以來都是你來幫忙打掃的嗎?」古瑯熙看著老婆婆手中拿著掃帚,猜想他是要來打掃的,便開口問道。
「是呀。」老人簡單回答,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那老婆婆可認識林瑛先生?」古瑯熙見老婆婆沒有說是誰安排她來的,便自己開口問了。
「正是林瑛先生託我幫忙打掃這小院落。」老婆婆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交給了古瑯熙,「他也託我將此信交與你,什麼疑惑,你自己看完信後便知道了。」
古瑯熙接過折成小方塊的紙張,攤開一看,是林瑛蒼勁的字跡。與平時彈琴的柔若流水不同,他的毛筆字,可以說是力透紙背,別有一番風骨。
信中寫道:「瑯熙,此信若在你手中,我已不在那小城裡。京裡事雜,或許亂了你的腳步,才遲遲未歸。我等不住了,於是就自行雲遊去了。老先生逝去後,除了你之外我便沒有牽掛之人,既然你久居京中,此去一行我也不打算再回家鄉城裡了,到處走看,也許找了個山明水秀的地方住下。還望古兄不要掛心,將日子過好才是。」
看完信件的古瑯熙很是自責,不知林瑛在這小城裡等了他幾年,這說好一同行遊之約,竟是被他毀了,還費了林瑛的大好時光。
「婆婆,林瑛除了這封信,沒留下別的?」古瑯熙問道。
「沒了,林先生住的小屋,也已經搬空了,現在已經是別人的居所。」老婆婆扛著掃帚,就要回去,「既然古先生你回來了,那這院落就交還與你,我便不來打擾了。」
古瑯熙見婆婆走了,心中思索一番,接著便急急趕上走出院外的婆婆身後,拉住她道:「婆婆,你先別走,我有一事相求。」
老婆婆疑惑的回過頭問:「有何事?」
「是我對不起林瑛,負了他的約定。既然他雲遊去了,那我便去尋他。依他的琴藝,行旅之處肯定會留下名聲的。」追來的古瑯熙有些喘,「這院落,還請婆婆繼續替我灑掃,我會給你付銀兩的,可好?」
老婆婆定定地看著古瑯熙,許久後才說道:「也行。」
「麻煩婆婆了。趁著還沒定下居所,我這下便啟程,許能早些追到林瑛。」古瑯熙心想自己的行囊還未拆開,那便趁機趕快啟程,也好早日見到林瑛。
老婆婆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點點頭,拿著掃帚,往一邊緩緩踱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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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著琴、帶著盤纏,古瑯熙踏上了曾經與林瑛約好的負琴行旅之途,只是目標從當初的開開眼界,變成了尋找林瑛。
古瑯熙再次來到小城城郊,他回頭看了眼這座自己成長的小城,接著便急急踏上了旅途,不再留戀。
走了幾步,背上的古琴因包袱有些鬆脫,險些掉在地上,古瑯熙連忙邊走邊將布纏緊,卻沒看見路旁路不遠處一座荒郊孤墳生滿青苔的墓碑上,正刻著他心中欲追尋的那熟悉的名子──林瑛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