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劉書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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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容夏見面過後,我決定暫時忘記畢旅所發生的事。
  「 我跟你說一個秘密。」第八節的歷史課,我保握最後的機會跟劉書音對話。
  因為考試完了,賀爾蒙分泌的同學們,早就厭倦了身旁坐著的同性同學,紛紛吵著班導要換位置。我們的班導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男老師,在一群女生撒嬌的攻勢下他馬上就答應了。
  「嗯,妳說。」他注視著黑板,面無表情的臉龐有著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雖然我們對彼此都有好感,但都沒有告白。也許是因為怕告白了就連朋友都當不成,也許是不想讓班上的人取笑。算是配合他的形象吧,基本上在學校我們都不會對話,話都留在放學後一起回家的時候講。
  「我有一個朋友,喜歡上了她姊妹的曖昧對象。」因為前一節是體育課,大家都累了,班上安靜的讓我的聲音特別明顯。
  劉書音沒有回應,而是翻了翻抽屜,拿出了一張紙,示意我用寫的。
  我把剛才的話寫在紙上,傳給他。
  「誰?」
  「不重要。」我用氣音說,然後繼續用寫的。「妳覺得她應該要放棄嗎?」
  書音看了我的字條後,跟我說了句等一下。他先是跟台上的老師對到眼,然後雙手托住下巴專心上課了幾分鐘。「看她還想不想跟她姊妹當朋友吧。」
  這個答覆讓我遲遲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於是我跟他一樣呆坐著聽課。看到我沒有繼續寫紙條,他把紙拿過去寫了一段話。「放學後,跟我去xx好不好。」
  xx是他的母校,也是我的國小。我把紙條夾在課本收好,往他的耳邊靠過去說好。
  「所以妳的朋友們很要好嗎?」放學收拾完書包,我們走在校門外的人行道上。
  我提著一個新的餐袋,圖案是刺繡的大象,那是外婆去泰國玩帶回來的禮物。上學前我覺得這袋子滿好看的,但進了學校後才發覺把它當作餐袋有點太顯眼了。如果只是顯眼就算了,那圖案又沒有那麼美觀,明天該換回原本素色的餐袋了。
  「我不知道。」我說:「我覺得以前都很好的啊,但上了國中後我們沒有同班,有的沒有同校。我跟本不知道,她們還算不算是朋友。」
  「那妳覺得呢?」劉書因問:「妳覺得妳跟她們還是朋友嗎?」
  「是吧。」我說:「至少我跟雨柔還不錯吧,我們童軍課的時候還會自動組隊。」
  「但朋友好像是會一直換的。」書音突然有點感傷的說:「我以前的朋友都叫我劉書,現在的朋友都叫我書音。可能不用讀高中吧,升上國二他們就不在像現在一樣叫我了。」
  不愧是全校第一名的人,連平常的閒聊都感覺很有水準。「我覺得,你好多愁善感喔。」我說:「像女生一樣。」我想到國小幾個成績公布時,看到自己表現不盡理想的女同學坐在座位上啜泣的樣子。她們平常散發出來的味道就像書音現在這樣。
  「會嗎?」書音愣了一下後說:「可能是因為妳在旁邊吧。」
  我感到有些害羞,接著他牽起了我的右手。我的左手拿著餐袋,右手被書音牽著。他手掌的溫度好高,除了溫暖的感覺外,我感覺我的心也被牽起來了。
  「你說牽手可是,會把女生,的心牽走。」我用含糊的咬字,小聲哼著最近很喜歡的一首歌。書音像是刻意的,卻裝作一副不知道的表情,將我的手緊握著。我們就這樣牽著手,走進了校園。
  想到不久前才像是逃離地獄,終於解脫般的心情從這裡走出去。現在再回來看這個自己待了六年的地方,我竟有種很陌生的感覺。
  我們就這樣漫無目的的走,經過了中庭跟遊樂場。
  「我記得一年級的時候,這個遊樂場還是木頭做的。」書音這麼一說,我才想到這裡的設施其實有換過。
  「嗯嗯。」我說:「那時候有好多人喔,結果三年級的時候就沒人想來了。」
  許多珍貴的回憶湧了上來,我想起了一張面孔。他是我小一的時候,還沒有任何朋友的時候,在這裡遇到的一個隔壁班的男生。沒有任何的故事情節,也沒有對話。只是我看到了他的臉,他看到了我的臉而已。
  那是一年級的劉書音。那個劉海蓋過眼睛,綁著馬尾,五官深邃的小男生。
  「我想起來了,你一年級的時候頭髮是不是很長?」我有些激動地問,餐袋裡的碗發出鏗鏘的聲音。
  「妳怎麼知道?」書音歪著頭想了想說:「對欸,我跟妳同個國小。」
  我打了他一拳,翻著白眼說:「你連這個都可以忘記嗎?」
  「哈哈哈哈哈,我一直想成妳是oo的。」他原本只是敷衍地笑,後來被自己的記憶給逗笑了。「那是我的黑歷史,別提了。抱歉,腦袋裝太多課本上的東西,影響到日常生活的記憶了。」
  「怎麼會是黑歷史。」我說:「那個樣子滿好看的。」
  「真的嗎?」他說:「我以為沒有人會喜歡長頭髮的男生。」
  「很多男明星不是都長頭髮嗎?」
  「但沒有我那時候那麼長吧。」他腳步慢了下來,我們一起在平衡木上坐了下來。好久沒有來這裡了,我猛然想起自己國小放學後常一個人在這邊玩,腿張很開的跨坐在這上面。
  「為什麼你要留這麼長?」
  「跟我爸學的。」劉書音看著前方的池子,說道:「我爸也留了一頭長髮,用頭巾蓋住,用橡皮筋綁著馬尾。雖然我總是因為別人的眼光,不停吵著要剪掉。但每次吵完後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又覺得這樣滿好看的。」
  「跟我爸好像。」我說:「我也常常不喜歡他的決定,但爭吵完後還是不得不遵從他的決定。」
  我跟書音說了前幾天因為偷完電腦被我爸打的事。
  「環境關係啊。」書音說:「因為我們離不開原生家庭,沒有辦法賺錢,到最後都還是只能妥協。」
  「我錯了。」我看著他的眼睛,說:「你不是多愁善感,根本是憂鬱症。」
  「才沒有那麼誇張。」等了一整天,他終於轉過頭來面向我了。「我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那你後來呢?為什麼剪掉了?」在他開口之前,我補了一句。「你側臉比較好看。」
  「因為我爸走了。」他補述。「不是死了,是跟別的女人離開了。我媽一看到我的長髮就會想到他,所以把我的頭髮給剪了。」
  一陣沉默後,他將氣氛給拉了回來。「不過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沒有講我也不會想起來。」他又將臉轉了過去,注視著前方。我雖然覺得這個年紀說小時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但書音的語氣卻又讓我覺得他足夠成熟到說這樣的句子。
  「妳,喜歡我嗎?」他的話將我打回了現實。
  「我......」我還沒說話,他的舉動又將我拉出了現實。
  「我喜歡妳。」他抱著我,我感覺到一股氣流伴隨著呼吸聲在我耳邊。「我看到了,畢旅那天妳在車上畫了我。」
  「我......那個不是......」像是不讓我有解釋的機會,他的雙手抓緊了我的肩膀,瞬間又將我拉回現實。
  「妳喜歡我,對吧。」他問,那眼神讓我了解了為什麼他可以考到全校第一名。因為那不是詢問的眼神,而是對自己無比的自信,以及絕不輕言放棄的堅毅。
  「對......」我有些呆滯,這個告白來得太過突然。原來被告白,是這樣一回事。
  「我們交往吧。」他看著我說。
  「嗯。」我低著頭,此刻只希望自己的手上沒有那餐袋,希望自己的樣貌能完美的留在他腦海中。
  「我願如那西沉的月亮,投墜至你身邊。」我的腦海響起沉月的句子,我的身體像是待宰的羔羊,無力抵抗。像酒精奪走思考能力一樣,迷戀的愛意用同樣的方式竄入腦中,使我忘了自己還有畢旅的事要釐清。
  我跟劉書音交往的事是我們倆之間的秘密,雖然換了座位也不常一起放學回家了,但大概每個禮拜會有一天,他會找我回國小,我們會牽手跟擁抱。就這樣,我們的感情逐漸加溫,我也開始跟他分享更多我過去的事。在分享的時候,我也同時驚訝自己居然還記得這麼多不重要的小事。書音則會聽,偶爾會講到他的繼父。原本成績不起眼的他,在繼父的管教下有了飛躍性的成長,甚至高年級後每次都是全校第一。
  為了不讓自己變成重色輕友的人,我還是會找時間跟朋友一起出去。在第二次段考前,我在臉書成立了社團,把國小的同學一個個拉了進來,辦了兩次的同學會。第一次同學會來了一半的人,算是滿成功的。第二次同學會只有六個人,但短時間內辦兩次還有人願意來我已經很開心了。
  這兩次容夏都有來,我也請她吃東西當作賠罪。值得慶幸的是,跟段考那天晚上作的夢不同,容夏還是本來的容夏,看起來一點都不在意我遲到的事。
  「你們等一下要去哪?」我看著夏容夏、陳雨柔、張杰沉、葉昱瑋還有穿著露肩露肚臍的許葦說。「其實,國中滿好玩的。」在麥當勞的二樓,我們六個聚在窗邊。
  「可惜淇汶都沒有來。」穿著露肩跟肚臍的女同學,喝著可樂說。
  「嗯。」我沉下了語氣,分不出她是不是故意。不過就算是故意的,她也只是陳述一個事實跟我內心的想法而已。「淇汶都沒有來」跟「可惜」。
  在一陣尷尬的氣氛中,我看著面前的男生,突然想到一件事。
  「葉昱瑋,陪我去點餐好不好。」我說,然後拿起口袋的甜心卡跟他一起下樓
  「好啊。」他說。走下樓梯,排在漫長的隊伍後方時,我抓住了他的肩膀將他轉過來。
  我強勢的說:「欸,你知道淇汶怎麼了嗎?」
  「不知道。」葉昱瑋說。
  「給我說喔。」我想了想,自己好像沒有可以威脅他的事。「不然我就把你畢旅偷帶酒的事跟別人講。」
  葉昱瑋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講啊,反正都畢業了也不能怎麼樣。」
  我瞪著他,幾秒鐘後說:「跟我說啦,不然跟你絕交喔。」
  「隨便妳。」他的個性跟國小時有點不同,大概是環境變了吧。一想到之前問他問題他都會回答,我感到有些不悅。本想就這樣不理他,但好奇心馬上出賣了我的自尊。
  「拜託啦~」我有些不情願的撒嬌。「你國中還幫她買酒,應該跟她很好吧。」
  他撇過頭不理我,我也哼了一聲不再問。然後我們點了餐,一起拿著走上樓梯。上樓梯的瞬間,原本走在我身後的葉昱瑋突然快步超前,丟下了這麼一句話。
  「畢旅那晚,她根本沒來我們房間,害我浪費了兩罐冰火。」他加快腳步,不讓我有詢問的機會。
  淇汶沒去拿酒?那她去哪裡了?莫非真的跑到隔壁班去了?
  一個又一個的問號,如雨後春筍般冒出。支離破碎的線索,全部繫在一個人的身上。那個人就像是蜘蛛網上的蜘蛛,所有的線索都網羅到她身上。而我分不出,她是交集吐絲的蜘蛛,還是如木乃伊般纏繞,動彈不得的蝴蝶。
  比起主導一切的醜惡蜘蛛,我希望她是被迫受縛的美麗花蝴蝶。
  然後我問了印象中跟淇汶要一起喝冰火的許葦關於畢旅的事。她不像葉昱瑋那樣逃避,直接就說了:「喔那天喔,我們沒有人到男生那啊,全部被隔壁班導師攔下來了。」
  「?!」
  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然後又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
  段考過了,期末考也過了。
  上了一整個學期的課,好不容易迎來的第一個暑假,也過了。
  「我以後要叫妳什麼啊?」我看著螢幕上的文字,看著我男朋友傳來的訊息。
  「什麼意思?」我裝傻著。
  「就是情侶間會有的稱呼。」螢幕上跳動的三個小點,告訴了我他正在打字。「老婆?寶貝?」
  「不要。」
  「那一個字的呢?羊?」
  「不要。」
  「鼻。」
  「不要。」
  「黏?」
  「?」我回了一個問號,隨即想通了他的意思。我希望是我誤會了他,不然我會很無奈。
  「妳的名字啊。」
  我嘆了口氣,我並沒有誤會他。「那個字念ㄋㄧㄢˋ」
  「姩?」他打了很久才把這個字打出來。
  「對。」
  「可是我要打二聲才找得到。」
  「......反正就是唸四聲就對了。」我查過字典,非常確定是四聲。家人也都是唸四聲,而且四聲好聽多了。
  「好,姩<3」他的字像是有聲音,他的愛心符號像是他燦爛的笑容。
  「好喔,音。」
  在我跟書音談情書愛的另一邊,一個縮小的藍色方塊,一個總是灰色不在線上的圖示。
  「妳最近好嗎?」
  「嗨?」
  「安安。」
  「早安。」
  「有空嗎?」
  「嗨。」
  「嗨。」
  偶爾,只要我有上網,不管是在學校的電腦課還是在家裡,只要我一上網就會密淇汶的帳號。但她像是鐵了心一樣,不讀也不回。
  我好像了解了容夏被我冷漠時的心情,一種好友一夜間變調的感覺,彷彿畢業前的種種情懷,都只是為了讓每天的見面不那麼枯燥乏味。
  「嗨!」喇叭傳出了訊息聲,是上次一起打排球的孟演哥。
  「嗨。」我用這半年來訓練的手速,快速的敲打著鍵盤。
  「這個星期六要不要一起打排球?」他問,然後我回覆好。
  我們約在了容夏的學校,除了他以外還有上次看到的那些高中生。放眼望去,這群人除了我以外只有一個女生,許葦。她變了好多,感覺變瘦了,身上散發著一絲成熟女人的味道。
  「早。」我主動向她打招呼,但感覺她不是很想理我。
  「這是我女朋友。」搶在許葦之前,孟演搭在她肩膀上向我介紹。
  好...... 喔。「真的喔?很漂亮欸。」我用著餐廳裡接待的服務員的笑容說,心底因為說出違背良知的話而對自己感到有些反胃。
  「謝謝。」她笑著說。我不知道笑容下是不是跟我一樣反胃,但我知道自己沒有她漂亮。
  「你還記得我之前帶妳去的教會嗎?」孟演問。
  「嗯。」我說:「但我最近星期日都跟人有約,可能......」
  「跟男朋友約會?」孟演問,然後提高了音量。「唉呦不錯嘛,對方是誰?有照片嗎?」
  「我沒有手機。」雖然很想馬上打開書音的臉書,讓他們看我可愛又帥的男友。但我沒辦法這樣做,因為我跟書音說好不能說交往的事。「也沒有男朋友啦。」我說。
  我們打了一整個上午的排球,流了好多的汗。我覺得自己的生命過得越來越好,漸漸能感覺到跟人交談的快樂。而這些快樂,都是從書音向我告白那天開始的。他對著我吹了一個泡泡,將我包覆在粉紅色的遮罩中,讓我看到的世界都是有顏色的。這大概是最完美的交往吧,戀愛的同時還為自己的生活加分。
  唯一一點小小的缺憾,就是國小的好友不全然那麼要好了。但「朋友好像是會一直換的」,書音的話帶著悲傷,此刻在腦海中迴繞著的沒有悲傷,而是釋懷。
  「我爸現在會讓我用電腦了。」我跟孟演、許葦三個走在一排。我在最靠內側的地方,跟走在中間的孟演說。「他調離了原本的分公司,現在上班的地方就在我家附近,每天很早就會回來,我根本沒有偷玩電腦的時間。」
  「是喔。」他的後腦勺面向我,跟許瑋不知道在講些什麼。
  「所以每次回到家,他幾乎都會在電腦桌前。有一次我問他可不可以用,他就讓我用了。然後後來我偷用他也沒有說什麼,好像默許我可以玩電腦了。」我說。
  孟演說:「以前我爸也不會讓我玩電腦,但現在我有手機了,也不太會用到。」
  「唉。」我嘆了口氣。「他不會買給我的。」
  「我願如那西沉的月亮,投墜至你身邊。」學著書音的動作,我抱住了他。他好瘦,讓我覺得自己好胖。
  「我喜歡妳。」他不害臊的告白,像是陽光般正向,灼熱了我的臉頰。
  我們會在星期日的中午約會,地點一樣是他的母校。國一下學期第二次段考完的某天,我算不出第幾次跟他在這裡相見。我感覺自己像是電視上演的那樣,墜入愛河,整天沉浸在其中。
  「我也是。」我抱緊了他,他的身上有男生的味道,還有他的味道。
  他笑了笑,臉逐漸靠近,最終在兩公分的距離停了下來。我以為他想親我,但沒有。我以為他要我親他,但在我也靠近時他卻突然後退了。
  夜裡,我總是無法入睡。在想到書音的臉時,心跳總是不願意跳得慢一點。我想了很多很多,關於之後如果上了不同的高中該怎麼辦,我們之間的距離會不會越來越遠。我想在寒假的時候打工,趕在他生日之前準備好他的禮物。我想在爸媽的面前說他的好處,想找時間讓他們見面。夜裡,我都得想好多關於他的事,才得以闔眼。
  「姩。」他叫了聲。
  「怎麼了?」我微笑著看著他。
  音的表情有些低落,眼神間流露的憂鬱比以往重了幾分。
  「我們,分手吧。」他說,然後閉上眼,淚水從他眼角滑落。
  「喔。」我不想看到他哭,也不想讓自己哭。我轉過身,逃離了現場。
  縱使我願如月西沉,但到了早晨,日昇依舊到來。
  我像是睡了很久,度過了一個與你與純情的夜。
  你如日東昇,離開了我的身邊。帶走了我的初戀,順便戳破了我外層的粉色泡泡。天亮了,世界卻黯淡了。看不見粉紅的顏色,我的世界彷彿只剩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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