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入海中,由城市生產的空虛所組成的灰濛迷幻之海。
兩輛疾馳而過的車即便對上眼,在相撞以前也無法確認彼此是否真的存在。
風從此處誕生,並離去,徒留胚胎與廢渣供灰之城裡的人苟且生存。
灰之城,瀰漫輕薄灰霧的城市(你仍可辨識駱黃色的計程車、炫目奪人的五色招牌與飄散於清晨巷弄間的高昇浮光)。
在死別與殘存的霧中,那些不知去向的人們,是這個城市的名字。阿曼達、舒瑪、姬塔、神谷元一、豐田尾、伊蘇拉……。
「就像兩片火腿分開來,再疊起來。」阿曼達肌膚所散發的香甜濕氣,伴隨著殘存的話語從窗戶滲進房間「凌亂相疊的肉片才讓人勾的起食慾。」阿曼達笑了,整齊的牙齒透露出天真與難以捉模,光線帶離了冷風,送走了餘下的回憶。
我不抽菸,不再抽菸了,元一制止過我。
「你嘴邊的菸味會讓我忍不住吻你,一同共享那份艷熾、嗆薄的污穢。」深邃的長髮別過頭,細長睫毛的目光猶疑了一陣。「這是一種罪惡。」
冬季的夜晚,我會在公寓門口抽菸,看著從二樓窗戶滿溢而出的暖黃晚燈,故意將菸味帶回家。元一在玄關撲上來,豐碩迷人的胸部緊貼,雙臂從上方繞過肩膀,冷冽的香氣撲鼻,唇帶激昂,舌尖一步一步的深入,門牙、犬齒、頰內側、糾纏於舌面、側滑至舌邊、再拉回、反覆,柔軟、堅硬、柔軟,漫天星火劈啪作響,每翻滾一次,就再響一次,巧似證明我們擁有彼此、共享片刻、共生罪惡。
我享受著令人窒息的高潮快感,將元一緊緊抱住。
元一是個舌技超群的女人,甘甜柔滑之舌。當我再次點起菸,發現元一並沒有出現後,我便不再抽菸了,抽菸讓我更加寂寞。灰色的漩渦佔據每個清晨的客廳,從窗間射入的淡黃光線區分辛勞努力的空間與委靡的私慾。
「所有你愛的人都會消失在這片迷霧之中。」伊蘇拉低語「這是灰之城的詛咒。」
衣櫃裡早已不再殘留她的氣息。一顆象徵榮譽警察的金色四角勳章在角落閃爍,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留下的物品。一層又一層的衣服埋住了我曾對她的記憶,於是乎雙手闔上眼,站在連身鏡前,每天都必須想起那些消失的清晨。
我想起元一的身形,我總是先想起一個人的身形,清晰的程度彷彿肉眼可見。高挑修長的雙腿踩踏著尼龍長筒襪,纖細強韌的腰腹挺直、渾圓豐滿的胸部抖露難以抗拒的觸感、秀麗絲滑的黑髮伴隨杏桃香氣及腰飄蕩,姣好俊俏的臉龐與金黃色閃爍的眼神從畔流露自信與伶俐。我仍深刻記得她在梳妝台前編髮的樣子,凜然高傲從舉手投足之間散發。
元一是灰之城市警隊的分區隊長,這座城市的孤立造就這個職位的出現。她永遠比我早起(除了一次),我總是聽見口紅與理膚水敲撞的聲音才醒過來,盤起腿來在床上看著她的背影。襯白及肩,延至手臂;因提起手肘所產生的細灰摺痕,在晨光下透出靜止的張力。她站了起來,髮束彈亮、髮隙之間可見緊緻入鞘的佩里斯渦紋貼身束腰。「沒有束腰也能挺起胸膛,」她曾說過「但束腰就像是我的標配般,而我也喜歡這份固定感。」她撲倒在成堆的波斯菊紋棉被上,我們在床上互道早安,「早安。」,她笑著,如同迷人的白色波斯菊。
浴室會保留她的濕氣,熱的、冷的,杏桃與薄荷的香氣,但那也是數個月前的事了。在充滿檸檬草刮鬍泡味與岩鹽牙膏的洗手台前用熱水洗臉後,我坐到餐桌上,袋裝巧克力餅乾與棉花糖裝在盛大的塑膠紅底水果盤中,盤下壓著小尾留的字條「十點前來找我,尾。」我拿起兩片餅乾放進包裝紙裡,穿上客廳衣帽架的大衣,看向玄關的時鐘。現在是六點三十分。
元一沐在淡黃晨光中,坐在玄關的鞋凳櫃上,後腦勺向外是一小片抬高的花圃,花圃被鐵欄杆包圍,鐵欄桿上依附著由過度渲染的環境光所形成的柵狀陰影,黑色束裝參雜黃色線條,手套也是黃色的,拿著半塊巧克力餅乾。「你今天幾點回來?」她抬頭問到,眼神水潤汪亮「再買些巧克力餅吧?」我們在玄關聊天,光輝織成的薄紗羽織飄蕩,不具名的夏日晨光拉長時間氛圍,一直到她踏進高跟鹿皮長靴,「扣、扣」,才終究伸手揮揮讓她出門。樓梯間踢踏鏗鏘伴隨夏蟬鳥鳴,目送其身影消失於薄霧之後,便回到工作室收發來自建築事務所同仁的信,時間是六點四十分。
灰之城的冬季清晨相當濕冷,隨著陽光的消逝薄霧漸濃,我倒出冰箱裡最後的柳橙汁。元一消失後,如今事務所也關起來了,靠著之前幾件案子所累積的存款,尚能放縱自己一陣子,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小尾的。
「柳…橙汁。」在紙條背後寫下待購清單後,將其折成三角形(我好像很小就養成這個習慣),放進大衣口袋。
推開大門,風在此時形成,在此刻向上飄散,強勁的吹拂臉上每一個毛孔,從巷弄抬頭看見自己的家,我想起仍開著燈的夜晚,那時忍不住抽菸的衝動,現在已與風一齊吹離這座薄霧之城,灰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