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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末日、熔岩與食之欲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最後一次調整口罩壓條的密合程度,和前男友一齊從老公寓玄關,踏進剛升三級警戒的週六台北市。選擇使用「踏進」一詞是因為巷弄裡的景色十足有《一級玩家》電影中,虛擬遊戲「綠洲(OASIS)」之外的末世感。不見平時緩慢晃悠的步調,如蟻群散落、再交會的人們,扛著物資、揹著購物袋之類,疾走在街區四面八方。巷口的米行大排長龍,便利超商的貨架空落落。

  「哇,我以為會很少人在街上。」他說。

  「我們睡晚了,大家都在屯糧了。」我說。

  「妳不覺得我們活在末日遊戲裡嗎?」他搔搔頭。

  聞言笑了出來,交往三年半,心有靈犀還是有的。

  這是真的嗎?每個不需要戴口罩出門的昨日已恍如隔世,如今活在末日之城、暮光世界(羅伯派丁森抱歉了,想到那句台詞,我還是笑了),到底哪個世界才是正常的呢?

  如果言語確實有重量與密度,我可能已經死在男友正在成為前男友的那個夜晚。先是遍體鱗傷、再來頭破血流,拿著手機正欲撥打113求救,卻被名為情緒勒索的手機充電線絆倒。

  我一邊流淚,一邊狠瞪著他。他同樣對我怒目圓睜。

  我痛恨結果論。一對經眾人見證、人人稱羨的同居情侶分手,沒有人會通曉感情中間到底發生什麼事,可能連當事者都不知道。到底就像疊疊樂被抽走的積木,重要無比的梁柱已抽離,最後僅只是那根稻草而已。

  依循著最終結果,我知道這時安靜地承擔著提分手的成本,演好「做錯事的人」,對我的人身安全是最有保障的。啊,生而為人的我,是否真的很糟糕呢?連此生遇過最好的男孩都要拿出最醜陋的一面來對付我,我是否只值得這樣子的對待?

  「我甚至都還沒有吃過妳煮的飯,妳就要跟我分手了?」冷不防被拔尖聲調的問題引起興趣。啊,這是我可以解決的問題。

  不曉得多年以後──待失序的世界再度回歸平靜,那位倖存且成熟優雅些的我,能夠再次以不卑不亢的輕快步伐走向擁有自主權的生活之時,會如何論斷我在疫情期間的分手?

  原訂要在七月底搬離共居套房的計畫,因為疫情不穩定,遂十分有默契地擱置。我在貨架商品稀稀落落的大賣場東奔西走,心中仔細的秤量、割劃食材份量,精打細算、細膩琢磨。

  「你平常是吃紅色包裝的咖哩還是綠色的?」

  「我不知道。」

  我皺了眉頭。啊,的確是被養得很妥貼的大王子,我說:「我們家好像吃中辣的,綠色盒子這個。你今天比較傾向吃甜味的,還是小辣的?」

  「不要辣。」

  「好的。」

  我將平時擺放零食的五斗櫃重新整理,騰出空間,擺上家人特地郵遞來的快煮鍋。

  「今天要請你幫忙削馬鈴薯喔。」

  「好的,但我不知道怎麼削。」

  「這樣,我會把一顆馬鈴薯打橫,腦中設想它有中線,左手拿著它,削皮刀抵住中線,順著慣用手的方向削。你拿拿看,」我糾正著他的動作:「你的小拇指不能抵著馬鈴薯本身喔,小心被削到。」

  他點點頭,還是一樣沉靜、木訥,一樣乖順於兇巴巴的女子。一如以往,甘願承受著他母親、姊姊,以及我的碎碎念。

  他曾經稱讚我和她們有幾分相似。我哭笑不得。在知道他有多重視家人的情況下,我深知這是一種稱讚,但亦不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反正我不是很喜歡。

  快煮鍋的體積太小,新買的湯勺子過長,我不敢像平日在家烹飪時,把它掛在鍋緣,怕傾翻。所以由他拿著湯勺,呆愣愣地坐在床上看我雜耍。水滾之後,我看著他發呆的臉,心裡一把莫名火,明明知道以勺子分次舀入馬鈴薯是最安全的方法,而我偏不。手裡拿著承裝切塊馬鈴薯的玻璃保鮮盒上蓋,一通倒入。滾燙水珠滴滴點點,濺灑在雙手上,燙、燙燙燙、燙燙,切分節奏,R&B。分手成本,沒事,甩甩手又是一條好漢。

  「湯勺可以來了。你知道怎麼判斷馬鈴薯熟了沒嗎?」我問。

  「不知道欸。」

  「你可以隨機舀起它們。」聞言,他舀起一整匙,我又好氣又好笑:「不需要這麼多!只要一兩塊,然後拿起一支筷子,戳它,如果很容易戳下去,且在拔出時已經散開,代表熟了。你看,大多熟了。」

  「哦!」

  丟入杏鮑菇……咕嚕咕嚕……掰開2/3不辣的咖哩塊,丟入水中……咕嚕咕嚕……用勺子輕輕翻攪化開的咖哩塊,幾乎是在全溶的瞬間,咖啡色岩漿隨著節奏噴湧出,再次灼燒著我的手。慌張地回頭望。他一樣看著我,歪頭發愣。

  「它噴出來了!蓋子蓋子!」

  「我不知道在哪裡。」他靠近我,拿著濕紙巾擦拭被噴濺的五斗櫃檯面。

  「幫我找,先不用擦!」但我已忍無可忍地關掉快煮鍋電源。

  他一臉無辜地遞來鍋蓋。岩漿還在噴發。忍著怒氣,好吧,也許他的愛是:「希望我們煮完這一餐,不需要花費很大的力氣在整理環境。」而非立即地、救我於水火,因為他相信我的烹飪經驗與能力。

  待鍋子稍微冷卻,咖哩亦不再活躍越獄,我說:「因為它會噴,需要你在我放完肉後立即蓋上鍋蓋,這樣可以嗎?」

  「好!」

  盡量讓切好的黑豬肉厚片,以完全攤開的形狀,舖陳在漂浮的馬鈴薯與杏鮑菇之間,以防皺摺死角永遠是將熟不熟的粉紅色。

  我記得一些屬於情侶的、有點愚蠢的小事。例如一年半前疫情剛爆發,戴口罩的生活尚屬新鮮。我們踏在百貨手扶梯上,相視而笑,輕啄對方包裹在口罩下的唇。如果那時此刻有正義魔人拍攝下我們的行徑,一點也不會驚訝自己出現在社群的公審社團。

  真奇妙。做愛的時候亦永遠隔著一層保險套,卻沒有人會嘲弄「這很愚蠢」。無論是戴保險套這件事,或是做愛這件事。

  「你喜歡我煮的飯嗎?但我實際上沒有做任何特殊的調味,就是……煮熟而已。」

  「喜歡,謝謝妳。」前男友在我額頭上一吻。

  「對我來說,沒有特地調味,這樣不算真正的烹飪。」

  「不會啊,我還是吃飽了。謝謝招待。」正抬眼,撞見他的雙眼彷彿釀著蜜。他的大手將我的小手提至他的下巴邊緣,用幾天未刮的鬍子,輕輕摩娑我燙傷的皮膚。另一隻手緩緩地摸過我的下體。

  「嘿,真的飽了嗎?我很懷疑。」

  「妳說呢?」他依然笑得一臉無害。有預感上個月協商分手期間,從眼淚流淌掉的營養、拒絕被投餵的剩食,都會以不同形式反芻,重新豢胖我。

  直至末日結束之前,請讓我再吃過一遍遍回頭草。


嗨,我是1933,興趣使然身體力行少女革命的女性主義者。如果喜歡我的文章,歡迎按下小愛心或是留言踏踏。讓我們不定期再見(灬ºωº灬)
可甜可鹹,酸辣有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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