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社群網站上,看到我追蹤的醫師轉貼了他人的言談。按照文脈,大抵是在談論普篩的優缺點。討論中指出了為何即使普篩在陽性盛行率不高處,有很大的機率誤判,但卻還是有不少人非常希望大規模檢測。
「人就是想要有一個答案,即便是不準確的也行」轉貼文中寫道,「你可以給出準確的答案,只是很少人要聽那個『準確』的答案。他不要聽什麼五年存活率三十趴、Sensitivity 85%、Specificity 90%、prevalence 1%,所以陽性預測率布拉布拉,他只要知道『是』還是『不是』、『會』還是『不會』。」
去年初,武漢肺炎還像是個矇矓的謠言時,我因車禍摔斷了腿,得住院開刀。這段話讓我想到了剛開完刀的時候,見到醫生的問題不外乎何時可以出院、何時可以下床走路、何時可以回復正常機能、何時可以回去工作。
何時可以回復受傷前的生活。
醫生每次都微笑說,要再看看。
每次聽到,我就會提一個期限(通常是沒出事前排定的下一個行程)說,這時間有機會嗎?
醫生會露出耐心的微笑說,嗯,不是沒有機會。
然後隨著時間過去,經歷過一次又一次不得不放棄的狀況之後,我終於慢慢理解事情比我想像的要嚴重。慢慢接受身體有它自己的節奏、身體不是機器--儘管我們時常用機器來比擬,但它和機器的最大差異,剛巧便是在它的穩定性上。身體不是機器,受傷不是歲修,無法按照預定時程修完之後就能沒事上路。
儘管如此,我還是很常問醫生,什麼時候是不是可以如何了。後來去復健,我就改問復健師。相較於醫生,復健師最常說的話是,肌肉長很慢。努力練就有機會。
聽久了,自然也明白,像是這樣的時程預估除了受傷的情況外,也看個人體質與努力,加上現在醫療糾紛只多不少,病人與傷患大多也難以理解精準機率(只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那百分之幾--我有幾成機率,是那幸運的百分之幾?)種種考量之下,這大概是最合理的回答。
然而這也不妨礙我每有一個新進度,就會開始幻想完全康復的時間不遠。
好笑的是,正是每一次的進展,讓我一層層地理解了那一摔到底有多重:沒有拿過四腳拐,不知道助行器有多省力,自然也不知道當時需要助行器才能走的自己,肌肉已經所剩無幾到何等地步。這樣層層逼近,當我以為自己已經很理解肌肉跟我之間的關係時,我才愕然地發現,原來單拐其實還是替我省了很多力氣。
這是我近期最為震驚的一次經驗。不僅在於己身的估計錯誤,更在於愕然地發現「理解」與「經驗」的鴻溝之深,實在超乎想像。它不僅僅單單發生在人與人之間,甚至發生在自己與自己之間。有些時候那實在很令人洩氣,當發現原來想像終究有其極限;其他時候則令人恐懼,如果改天遇到了另外一種傷、另外一種疾病?
無法預估回復的進度,出乎意料地令我非常焦慮。因為我們活在一個現代化、標準化、工業化的社會。正如同我們需要電力,我們也需要身體去操作日常事務。於是正如同我們無法忍受停電,我們也無法忍受無法預估身體狀態的狀況--附帶一提,這也是為什麼資本社會總是喜歡將身體比擬為機械。除了對新科技的迷戀外,可預測的規律性顯然也同等的迷人。有意思的是,這也是我在明知無法估算後,仍忍不住以各種方式試圖推估的主因。無法預估身體狀況,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無法預測未來,同時也意味著無法預估風險,乃至於準備應對方案。對於居住在現代社會、已經習慣大多日常風險被排除在外的我們而言,這樣的狀況,比起我們狩獵的老祖先要更難以忍受也說不定。畢竟,對他們來說,不確定是日常。
我們的日常,卻是相反的。我們的日常,是由一系列可預測的後果所組成。紅燈停,綠燈行,燈號一消失,所有人若非站在路口面面相覷,便是在中央撞的糟七亂八。「現代的日常」給了我們一種錯覺,即人類掌控了世界。即使面對各式各樣的天災人禍:颱風、地震、火災、水災、火山爆發、戰爭,甚至核電廠爆炸,長久下來,人們都有著「該如何處理」的守則。這些守則,同樣給了我們一種安全的假象。
然而這次的疫情?它像是從更原始的過往跳出來的噩夢,提醒我們那個尚未現代化、尚未被系統束縛也尚未被系統保護的另一種法則。它嚴厲地提示著我們,世界並不僅僅是按照我們設下的規律在活動--無論它是天然的也好、人為的也罷,它不在人類的掌控之中,恣意妄行。
我相信我們遲早能馴化它,將它置於現代系統的管控之下。人類總是可以。問題是,那需要多久?(噢,對,你看,又來了,想要預估時程)以及,我們自身是否能在此之前倖存。
這也是為什麼人們追求答案,「即使是不準確的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