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我忘了是在怎樣的心情寫下這段故事,只記得很久之前的某天晚上,突然想起過世已久的外婆,便趕緊寫下那段難忘又哀愁的故事。
我其實很羨慕阿嬤到現在還在身邊的朋友,我阿嬤和阿公在我國中就相繼過世,而爺爺我從出生就沒見過他,爺爺很年輕就生病過世,奶奶也在我大學畢業沒多久後就過世了,每次聽到身邊朋友過年過節回去看爺爺奶奶或假日去外婆家時,我心中都羨慕不已。
說真的,我和弟弟只有在國小那段時間,才享受到怎麼叫做祖孫之樂。奶奶因為長期住在大伯父家,腳不好使,所以我印象中,奶奶牽我手去上學的日子,只存在幼稚園,老爸說奶奶比較喜歡堂哥堂姊他們,畢竟他們是奶奶身體還健康時一手帶大,奶奶一直和我們這一家沒有很親,直到我升高中,有一天奶奶從床上摔下來,不能行動自如時,爸爸才把奶奶從大伯家接過來親自照顧到奶奶過世。(這是一段很心酸的回憶,故事很長就不細講了)
所以我比較喜歡外婆和外公,國小暑假時常常希望他們來南部找我們玩,也常常希望爸媽常帶我們去北部找大舅舅他們,只可惜,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老天爺都把好人從我身邊給帶走了。
原本天朗氣清,令人心胸開闊的好天氣,就在幾個禮拜前、狂風暴雨的大半夜,那突如其來的磅礡大雨,稀哩嘩啦地倒下來,像是把壓抑已久的苦悶心情,一股腦兒地宣洩,毫不留情地打在漆黑的大地上。
輾轉難眠、心事重重,對社會未來感到煩躁的我,就像外邊的狂風擾亂了靜靜佇立在那的大樹,躺在床上聽著最後一班火車緩緩地駛離,而我的心思也跟著火車駛進了兒時的那段特別回憶……
13歲那年的冬天,沒有特別嚴寒,考完段考,感到如釋重負的我,晚上和弟弟兩人開心地打著電腦遊戲;辛苦工作一整天的父母在隔壁的客廳,輕鬆愉快地看著八點檔,有說有笑的,一切都和一般家庭的夜晚生活一樣——平淡安樂。
就在我為了打遊戲輸給弟弟而感到心情不悅,想上床睡覺時,一通響亮刺耳的電話聲在九點半時響起,接電話的是母親。
我刻意停下手邊的事,想聽聽是誰這麼晚打來(那年代的鄉下人,不會在超過九點打電話騷擾別人),聽到母親如平常一樣的語氣接起來,「喂?」但隨後,我聽到母親用台語說話時,就立刻明白是母親娘家來的電話,聽著聽著,母親回應對方的語氣逐漸沉重,我明白有些事不對勁了。
我立刻叫弟弟關掉電腦,別再玩了,去刷牙睡覺;但12歲的弟弟似乎不明白那通電話的涵義,還意猶未盡地沉浸在虛擬世界中。
母親掛掉電話,我感覺到隔壁的客廳有一種非常死寂凝重的氣氛,現在回想起那氣氛,就好像在等待面試求職時,那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父親用質問的語氣問了問母親,「他們打來做什麼?」從他們兩人的對話中,令我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外婆剛剛在九點一刻鐘過世。
自從我懂事後,外婆的身體一直都不好,雖然外公和外婆一起和大舅舅一家人住在桃園,但每年放暑假時期,她和外公倆老都會千里迢迢南下,搭著自強號再轉乘普通號來我們鄉下這,除了看看可愛的外孫外,主要還是關心自己遠嫁南部的女兒。
幼小的我和弟弟總是期待外公外婆的到來,他們就像天使一樣,溺愛著我們。外婆不論何時總是帶著笑容、逆來順受的謙遜態度來面對任何事,但我知道外婆的另一個黑暗面,那個只有在夜深人靜才會跑出來的黑暗面,就像夜晚磅礡的大雨一樣,無情地打在萬物上;就像白天潛伏在陰暗處的野獸一般,等待夜晚肆放野性的本能。
外婆來我們這,總是和我睡在一起,外公則和弟弟睡,母親總是趁我入睡時,偷偷地跑進我的房間,和外婆聊心事,雖然她們用台語溝通,但我依稀聽得懂幾句話,不外乎是聊到外婆年輕時的辛酸往事。
我假裝閉著眼睛,但耳朵和腦袋卻清楚地醒著,常常聽到母親和外婆的啜泣聲,我那時不經世事,不懂為何大人總是提到往事都要哭泣、流淚?那都是過去的東西了。
但當我開始出社會工作時,才了解那時外婆和母親的淚水,是悼念自己已失去的美好和後悔錯過的事情。
得知外婆過世的那個夜晚,讓我整晚難眠,想著外婆和母親曾在我現在睡的床上,坐在一起聊著那些傷心的過往,一起哭泣、一起安慰著彼此;而那時候,我覺得內心的某部分好像被人挖走了一塊東西,再也要不回來了。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失去親人的痛苦,我和外婆一起互動的回憶,在我腦海中不停地放映著,每回憶一次那畫面,心就像被人割了一塊。突然覺得上天真無情、真殘忍,為什麼要讓這麼慈祥的人在生前受病痛折磨,到最後病死在醫院裡。
我和弟弟在學校請了一整天的假,從南部搭夜班車去桃園參加隔天的家祭,由於母親已經先行北上一個禮拜了,那天晚上,母親接下那通死亡通知的電話時,異常的冷靜,沒有哭泣、沒有淚水,隔天很快地就和工廠請了一個禮拜的假,獨自北上去大舅舅家。
母親明明就不是堅強的人,動不動看瓊瑤連戲劇都會哭泣,她臨走時,還對我和弟弟說:「不要讓弟弟玩太久的電腦,妳也別跟著他玩,當姊姊的,要帶領弟弟念書,知道嗎?還有要聽爸爸的話。」
父親每天一下班,就扛起母親的家事責任,那幾天母親不在的家裡,我和弟弟異常地聽話成熟,回到家安安靜靜地吃完飯、洗澡、寫完功課後,九點就睡了。
到了北上參加家祭的前一晚,父親帶著我和弟弟搭上晚上12點的末班車,三個人帶了棉被和枕頭,在安靜無人的小火車站等待火車進站,那一天夜晚一直在下著綿綿的細雨,四周漆黑一片,只有車站的昏黃燈光,照在我們沉重的臉龐。
這一刻,我覺得我們三人好像是汪洋中的小船,在沒有燈塔的指引下,又下雨的漆黑夜晚,在廣大無邊的海面上搖搖晃晃地漂流著。
當半夜12點的火車進站後,站長來關切了一下我們,其他零星的旅客,也對我們投以好奇的眼光,於是父親和站長說明了原由後,他建議我們去最後面的車廂,可以舒服地睡到天亮,就不怕被早起的通勤族旅客給吵醒。
說真的,一個大人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坐上末班車,手上還拿著棉被和枕頭,真的很容易讓人誤會是單親爸爸走投無路,帶著孩子北上求助。
坐上末班車,讓我有些激動,畢竟從沒體驗過,一路坐到天亮,而且每一站都停,就好像一場刺激精彩的奇幻冒險旅程;弟弟似乎也有這種感受,所以我們兩個有些興奮地睡不著,一直望著下雨的窗外,期待著能看到什麼。
但父親工作了一整天,很快地就入睡了,我和弟弟安靜地望著雨水不停打落在玻璃窗上,由於我們坐在最後一節車廂,所以這裡除了我們三人,沒有其他旅客,而站長不時會來看看我們,那時候的我有種整個世界就剩下我們的孤寂感。
弟弟終於撐不下去,也蓋著棉被睡著了,我依然毫無睡意清醒著,看著一站又一站車站停下來,隨後又離我們而去,空空蕩蕩的車廂、空無一人的車站,漆黑的景色、不停歇的細雨,而火車卻只是機械式地緩緩向前開著,又停下,又開著。
對外婆過世的思念感,又突然湧升起來,不知為什麼,我的眼淚竟然如外邊的細雨一般,潸潸落下,止也止不住,停也停不下來。
很快地我感到疲倦了,中間雖然有醒過來,但最後醒過來時,是父親叫醒我的,早上六點半,窗外並沒有明亮的陽光等著我們,雨停了,但烏雲籠罩著,陰陰鬱鬱的,我發著呆沉默不語地望著窗外。
我們終於來到繁華的北部了,車上突然鬧哄哄的,多了很多上班上學的乘客;那晚寧靜的車廂被打亂了,就好像安靜的圖書館,突然有人的嬉笑聲一般。
那時,內心的惡魔升起,突然好想把那些乘客給弄消失,就像老天爺隨便把人從地上帶走一樣,聽到刺耳的笑聲,真想衝過去打他一巴掌,難道你不知道,我外婆過世了嗎?
這時父親突然在快到楊梅站時,溫柔地問了我和弟弟,父親看起來好憔悴,黑眼圈覆蓋著他眼皮底下的皺紋,想必昨晚也沒睡好,但他還是像個慈父般問我們:「肚子餓不餓,等一下到站,先帶你們去吃早餐,然後再去找媽媽。」
平常大男人主義的父親,說話都用命令的口吻,要是我們犯錯,就大聲斥喝,總是要軟弱的我們學會堅強,學會有禮待人,要我們遵循著傳統的規矩,一步一腳印。
但那時候的父親,好溫柔,當我們踏上楊梅火車站的那一刻,我看見父親的背影,又寬闊又安全,就像火車一樣,替乘客阻擋風雨,筆直地朝目標行駛,哪怕速度不快,最終還是會平安地送我們到目的地。
那一夜下雨的夜晚,我們三個人帶著沉重的心情,踏上了開往北上的末班車,火車上老舊電風扇運轉的嘎嘎聲、站長關切的眼神、綿綿細雨拍打在玻璃窗的滴答聲,那個奇幻的夜晚,讓我體會到生與死和父親堅強外表下的柔弱。
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遇到了更多更難過的生離死別,更能體會到最重要的事——就算失去了所愛的人事物,哀傷難過之餘,仍然要像火車一樣,勇往直前,並創造、遇見更多新的美好的人事物。
即使到了現在,那台舊式、沒有冷氣的水藍色火車已經被淘汰了,讓我沒辦法重溫當年搭上末班車的那種複雜又興奮但又難過的心情,但當我和家人搭上速度最快的高鐵去參加表姊的婚禮時,仍然忘不了心中的那一天——下雨的末班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