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見了外婆的最後一面...
從學校回家的那天,母親進到我的房間,尚未透露隻字片語便早已聲淚俱下,接著母親用顫抖的聲音說:「你外婆癌末快走了。」
記得當時聽到這句話時我有著一絲震驚,但沒有特別悲傷或難過的感覺。有記憶以來,外婆一直都是個艱苦人,操持舅舅家中的大小事,但隨著年紀大所引發的老年癡呆,她漸漸被視作一個負擔。外婆成了子女間互踢的皮球,儘管表面上會和氣地關心外婆,但私底下談論的大抵是這次安養中心的錢誰出、誰要負責照料。因此,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反而為外婆感到一絲欣慰。畢竟對我而言,死亡並非壞事。
這段時間一直成為母親的諮商師,自稱「師」或許有點言過其實,但哲學本科的我以及曾經也憂鬱過的我多少透析一些走出的方法。我知道她是她的媽媽,那段血緣之情必定深入骨肉,但我告訴母親:未來的任何一天想起外婆時可能還是會淚流不止,但時間終能帶來療癒,放手讓外婆走也許對她來說是件好事。世界上有多少無法自己選擇死亡,而我們是如此幸運能好好地向外婆道別。但我懂的,這種事情作為人一生的課題自然只能由自身來解開。
下個禮拜母親告訴我醫生請他們這些家屬在這兩天一一跟外婆道別,之後便要取下呼吸器。於是禮拜六的早上我跟著父母到了醫院病房,母親口中的外婆如今真實地出現在我眼前,外婆之於我由原本的言語想像變成了艱難的呼吸聲、儀器發出的警告聲、母親詢問護士的急迫......如此真實--「死亡」。
去醫院前就已經聽說外婆沒有意識僅靠呼吸器在維持生命,但若非我親眼所見,我不敢相信死亡竟有如此駭人的一面。我不害怕死亡,因為我相信靈魂存在,生有生的責任和優點,死亡亦然。但是當下震懾的我不是因為死亡在害怕,而是還活著卻不再能夠掌控自己。我知道我仍然活著,但卻如同死去...
我始終保持著一個距離,因為這是我人生第一次即將送走家人,在這樣的經驗面前我如同初生牛犢手足無措。想到之前說些大話安慰母親的我便覺得可笑。接著母親讓我到外婆的病榻旁呼喊她、對其說些好話,但我做不到...因為複雜的心情阻礙了我的下一步,「一定要說嗎?我要說什麼?我不說是不是不孝順?但我不是不愛外婆啊!」我就這樣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己...
母親還是不斷催促:「快點啊!快點啊!」,因為保守傳統的母親對於孝道依然十分重視,但她也將她認可的價值觀加諸在我身上。於是我小聲但略帶不悅地說:「我現在真的說不出來,但這不代表我沒有這樣想。」母親一直認為當情感或言語沒表現出來就是不對,所以明明是為了外婆的場合,卻悄悄演變成我與母親間價值觀的對峙。直到這時,父親喊我出去,他理解我為何無法做出母親要求我的事,並跟母親說:「她不要就不要,不要道德綁架別人。」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是位多愁善感的脆弱之人,而父親則像是沒有情感的機器人,雖然他的理性救了當下的我,但我自然也能理解母親的立場。
我跟父親出了病房後,我站在門口回頭望了一下,映入眼簾的是一面大窗戶透著柔和的陽光,而窗外是冬日的美景。真美呀,但誰又知道從門口走入後竟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學習哲學、熱愛哲學可以說與我的父親脫不了干係,對於很多哲學問題他身為「過來人」自然也會給我這個年輕人開開眼界。我說:「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這種明明生卻不能自己的情況,若是這樣我寧願選擇自己的死。」當然在生死大事之前,人類的意志太過卑微。也許很多人會覺得只有生才能夠有未來可期,畢竟一生如此短暫自然須盡歡。但我卻認為那是一種不知足,人明明知道終有一死卻活得彷彿這天不會到來。所以我更加在乎當下經歷的種種,我為我任何時刻的幸福感受舉杯歡騰,儘管下一秒可能死去。
有趣的是,生死似乎是一個辯證不斷的過程,在人生進行的過程中每個人會不斷改變對於生死的看法,直到死亡。
2023/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