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堂姊艾薇與我母親今生的深刻情緣,或許是延續她倆上輩子未竟的善因果報…》
漆黑電影院裡的大銀幕上,奄奄一息的重病昏睡婦人被一陣淒厲的哭聲喚醒,恍惚的神智忽然清楚了起來,勉強睜眼一看,原來是甫滿兩歲的么女爬到自己的身上,抱著她的臂膀放聲大哭,婦人淚流滿面,氣若游絲,她孱弱地說道:「孩子別哭,媽媽不會捨得離開妳的。」
翌日清晨,婦人嚥下最後一口氣,沒有信守她對么女的最後承諾,溘然與世長辭,身後留下八個分別處在青年、少年和幼兒階段的孩子。
其實,這段辛酸故事並非電影的情節,而是六十年前發生在我家的殘酷事實。母親因罹患嚴重肝疾過世,得年三十九歲;她走的那年我十五歲,就讀初中三年級。
我出身自環境優渥的大家庭,父親年輕時曾經留學日本,在南部鄉里間相當有名望,是位備受各界尊重的地方仕紳。生母的後事辦完後幾個月,父親便把漂亮的後母與她懷裡的同父異母妹妹迎娶進門。還在青少年階段的我們,尚未從喪母的鉅大哀慟走出來,馬上就面臨必須適應新媽媽和新妹妹加入我們這一家的空前大考驗。
或許是我先天心思較細膩敏捷、易感傷,對母親早逝的不捨更加深我對後媽的成見,好幾次都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專程從嘉義坐客運公車回民雄,向嬸嬸哭訴自己和手足所遭受的種種不仁慈、不公平的對待。嬸嬸總是噙著淚傾聽,牽著我的手耐心溫和地安慰我,要我一定得忍耐。她勸我說:「如果你們小孩子不能忍耐,一定要鬧家庭革命,讓你父親經常煩心焦慮,萬一他哪天也像你媽那樣得重症倒下,你們手足往後的日子要怎麼辦?不是會更慘?」
聽嬸嬸這樣一說,我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再也止不住氾濫潰堤,心中無限的哀怨與忿恨不知要如何排遣,只能怪命運對我們這般的無情與殘酷…
光陰荏苒,時間的巨輪將半個世紀間的人生悲歡離合、喜怒哀樂貪瞋癡匆匆無情地輾過。在嬸嬸離開人世前的最後兩年,她的身體和心智狀況已經大不如前;雖然她滿頭的白髮已經不再染了,可是堂妹每天還是幫她用心打扮,頭面收拾得清爽乾淨,我經常和老公回民雄探望她。嬸嬸常坐在客廳的椅子上閉目休憩,我很想跟她說說話,又不好吵醒她,就靜靜地坐在她身旁凝視著她。
握著她的滿佈斑駁皺紋的手、望著她老人家慈祥和藹的面容,我的思緒又飄回幼時與她互動的情景。記得童年時,我們是三代同堂的傳統大家庭,我們一家與祖母、叔嬸一家同住在民雄鄉一個大宅院裡。小時候,我時常跟著嬸嬸一起在客廳角落聽音樂,在那個年代,黑膠唱片是透過手搖式留聲機來播放歌曲,留聲機擺在桌上,機盒中間有個短柄手把,將手把搖轉一陣,樂音就會播放出來。嬸嬸都會站起來顧著手把,讓黑膠唱片持續運轉,然後一句接一句地教我唱日文的「桃太郎 ももたろうさん」,坐在小板凳上的我也學得專注又開心。
也就是因為小時候有嬸嬸帶領我入門,接受音樂的薰陶,現年七十六歲的我,不只平日經常哼唱著「桃太郎」的旋律,也仍能每週聚會練唱,在合唱社團裡享受引吭高歌的樂趣呢!
我出社會做事後,因值適婚年齡較注重美容打扮,有一回朋友介紹我擦某種臉部保養霜,原本期盼皮膚能變得水嫩白皙,孰料不久後我竟滿臉長出痘痘,紅腫化膿令人不忍卒睹;嬸嬸知情後,擔心我變成大花臉姑娘會嫁不出去,連忙帶我去看中醫、服用中藥調理,兩週後就見效,臉部肌膚恢復正常,隔年我便順利結婚了。
婚後在醫院產下第一胎時,我並未刻意打電話通知嬸嬸,反倒是她輾轉得知此消息後,親自煮了一大鍋麻油雞,特地從民雄帶到嘉義市為我進補。 她自己也有八個小孩要操煩勞累,但還是時時掛念著我,只要是冬至到了或我間隔較久的時間沒回去看她,她就會打電話叮嚀我,天冷要多添加衣服,注意保暖勿著涼等等。
四十八歲那年,我一拿到汽車駕照,第一個念頭就是開車去民雄看嬸嬸,於是我壯膽載著全家老小開車回民雄。沒想到後來回程我一進入自己家門,電話鈴聲立刻響起,接起來是嬸嬸的來電,原來她看著我開車離去的背影十分忐忑不安,叫我以後不要再開車了,都讓阿忠(外子)開,她才能放心。於是我果真從此不再開車,只偶而炫耀我有是個「擁有汽車駕照的專業乘客」。因為嬸嬸是如此真心地疼愛著我,不讓她為我擔心就是我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事。
過沒幾年,我們換了部進口新車,我特地請阿忠開著新車,載嬸嬸去國立中正大學逛了一大圈;嬸嬸送給我一個她特地從廟裡求來的平安符,我滿心歡喜地將平安符掛在車上,因為這個平安符代表嬸嬸對我滿滿的愛,保佑我們一家行車平安。
嬸嬸自己也有八個小孩,平日的燒飯、洗衣和照顧子女就夠她忙累的,叔叔經營一家磚瓦廠,嬸嬸還要幫忙招呼上門的顧客和工廠生產管理等,成天忙碌得像顆轉個不停的陀螺;但是她生性喜閱讀,一有閒暇空檔就手不釋卷。 我曾在夜裡看到她一手搖著搖籃裡的堂妹,一手拿著日文的「主婦之友」雜誌專注地看著。嬸嬸也鼓勵我多看書,從書中汲取他人的做人處世智慧,增廣見聞,遇事較能為自己做出正確的判斷和明智的抉擇,減少來日後悔的可能。
每每在人生道上遇到瓶頸時,我都會向嬸嬸訴說,尋求慰藉,而她總能為我剖析事情的利弊得失,並給我中肯的建議和勸告。嬸嬸是指引我人生方向的一盞明燈,也是一座投射溫暖蘊藉光輝的燈塔。
嬸嬸的後事辦完後,我第一次進入靈骨塔去看她,當時似乎天人感應一般,我在塔裡的二樓走著走著,完全不用看靈骨塔的編列號碼,雙腳就在她的靈位前自動停了下來。看著她的遺照,我熱淚盈眶,心裡吶喊千萬遍:「嬸嬸,我捨不得您走!」
老天爺在我年幼時殘忍地關上大門,將我的生母提早帶走,天人永隔,但祂卻為我另開了一扇恩慈的窗,賜我一位對我情深義重的嬸嬸,為此我終生心存感激,不敢或忘。
世上僅剩的長輩嬸嬸您走了,讓我不勝唏噓,我會謹記嬸嬸教導過我的所有事情,帶領弟弟妹妹們勇敢地走下去。嬸嬸,我永遠愛您!
【 本文發表於 講義雜誌2020年三月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