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個真正的收藏家,一件物品的全部背景累積成一部魔幻的百科全書⋯⋯他端詳手中的物品,而目光像是能窺見它遙遠的過去,彷彿心馳神往。」
——《班雅明文選》
改編自童書的電影《博物館驚魂夜》(2006),因其叫座的票房,拍了續集和第三集。博物館中的陳列品與雕像,帶著它們所代表的遙遠過去的意志與個性,在夜裡的博物館中「展現自己」。動物們走竄、戰士們發起戰役,叢林連連植物都不是溫馴的所在,扭曲和乖張的姿態,主角在封閉的空間裡,深感原本現實的自己受到威脅。誰才是更真實的存在?是主角還是原本是物件的他們呢?
手上拿到這本不到20公分見方的無字圖像書,名字就叫「博物館」,忍不住就笑出聲來,一本書如果可以是一間「博物館」,那會是怎樣的情境呢?這樣令人印象深刻的畫作,是由在台灣發行過《亞哈與白鯨》、《巨人的時間》、《山中》、《烈日下的對決》的繪者馬努葉爾・馬爾索(Manuel Marsol),夥同為西班牙插畫家哈維爾・塞茲・卡斯坦(Javier Sáez Castán),兩人鬼才般地顛圖像的二次元視野,將各種經典藝術混搭地安插/玩弄在此書的情節與畫面上。
封面畫上是一個高帽子、黑西裝的男人,車內是大面積的紅,加上一抹靠椅的黃。他坐著背對讀者開車,後照鏡裡鮮明地映照出一雙彷彿窺視的眼睛。強烈的色彩與特寫,呼喚式地強迫你逼視著他。
走進未知的驚悚
這個男人開著車順行在公路上,兩旁除了高聳綿延的路樹,別無他物。忽然間車子拋錨,只好停下來,走上眼前看見的唯一的、位在山丘上的屋子。試圖想要尋求救兵的他,卻走進這間叫做「博物館」的房子。
屋子裡展示著各種觸目的畫,進來後已經夠震驚了。男人卻轉頭就在其中某幅畫裡看見自己屋外拋錨的貨車。而在窗外看見的端坐的女人和她手邊籠子裡的綠鸚鵡,原來也是屋裡的一幅畫,綠色的鸚鵡忽然又從畫裡的籠子裡飛出來,轉身正要逃跑時,卻發現門扉上已然寫上「Sorry,we’re now closed」,兩旁各是一幅眼球的特寫畫,橘色的眼皮下映照著是他剛剛進門時的藍天白雲。
最後紅色的老虎也不安分從畫裡朝他走出來,一切都讓他感到驚悚害怕,一方面擔心自己誤入歧途但更擔心生命安全。在他無處可逃之時,紅洋裝女人也走出畫框,半掩在黃簾幕後呼喚他,似乎是希望他及時英雄救美。他為了不讓美人失望,拿出畫框裡的白色蠟燭,他讓女人和鸚鵡先逃出屋子,女人手持修車板手跑向屋外的汽車,而他點火燒掉畫框中的屋子,也點火朝向靠近他的老虎,熊熊火焰中房子和老虎俱燃,形成特寫。
他快速跑向戶外的貨車,女人貌似已修好他的車子,於是男人載得美人歸,在幸福往返的路上本應如車下的車牌寫著「THE END」宣告快樂結局,然而不但後車廂上竟又出現應當在火焰裡消失的老虎,而且更出現白色畫框籠罩著車子離去的背影,下面反諷地註明著:「無標題」(UNTITLED)。
這樣的神來一筆,叫人莞爾,它是假設了讀者就是這最終的觀看者,所以這上演的情節,是不是就像人們在逛博物館時、把自己置身其中的奇思幻想呢?
進入(大師)物件之夢
因為這樣的假設,所以創作者巧妙地在這間「博物館」中放入許多知名藝術家的作品,例如高帽子男人形象與紅洋裝女人皆來自美國畫家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的畫作,他擅長以濃烈色彩描繪都會中人們的荒涼感;一進門,房子兩側各有一幅特寫單個眼睛的畫作,那是擬仿雷內・馬格利特(René François Ghislain Magritte)的「虛假的鏡子」,繪者用上了橘紅的眼眶以區隔,但眼內的藍天既與馬格利特相仿,也與屋外的藍天一致,添上了詭譎而奇幻的氛圍,也成功驚嚇了書中的男人。牆上鑲著的許多叢林畫作,則來自亨利・盧梭(Henri Julien Felix Rousseau)的作品,他曾這樣表達「每當我走進大玻璃房,看到那些來自異國的神奇植物就好像走進了夢中。」
更別提男人走進的這個屋子,完全雷同於希區考克(Sir Alfred Hitchcock)《驚魂記》裡面的房子,如果你是影癡,一眼就可以認出那個驚悚暗湧的氣氛。除此,在男人做出逃走動作的那一頁的背後畫作,正是歐姬芙(Georgia Totto O'Keeffe)富含生命力渲染的動物頭骨畫作,其中生命力、逃逸、骷顱頭,生命與死亡的逼近,在近似戲謔的表達裡,顯得張力十足。
這些向大師致敬的畫作,這些錯置的折疊與反射,不只是增加了趣味的設計意味,強化了人們在博物館內的奇詭幻想之外,似乎也折射著更深沈的生命表達。故事的想像線索似乎來自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迷宮般的輪迴反轉的思考:故事開始與故事結束一樣無中生有、無所追蹤,畫裡畫外虛虛實實的折疊反映,也追循著如波赫士對人生和宇宙的思考,虛實交映。
因此如老虎是火的象徵,植物等是對生命力的追求,以及對都市荒蕪的描繪的反映,甚至鏡子裡對人性的檢閱,在在都在這圖像書裡形成了內蘊而外顯的強烈張力:張狂與荒涼、真實與虛構、執著專注(逃生)和恍神失落(迷路)、豐富色彩與全然空虛(沒有其他存在物),戲謔(人物表情)與嚴肅(驚悚內在風景),雜然繁複卻又協調流暢。讀完之後,很難教人說出完整的感受,但總是知道,它似乎共鳴了你內在的什麼東西,就像我們看完一部區考克電影、波赫士的小說、一幅歐姬芙的畫,那樣地餘味繚繞。
玩弄了繪畫、電影、文學的素材,作者最後也加入音樂伴饗,更完整了藝術元素共存一個空間的要旨。放在數位平台上「MVSEVM」的歌單,由「lost highway」的鄉村音樂開頭,開啟了迷失放蕩卻又悔恨的旅程,裡頭所有歌曲都跟書中元素有關,紅色車子、山頂上的屋子、藍色博物館、窗戶、Cathy(紅色洋裝女人的名字)、綠色鸚鵡等等。藝術的混搭豐富了圖像書的內涵,一層層的堆疊,一層層的體悟。
一本圖像書,一間博物館,穿越了各種想像的次元,換得一個驚悚豐富的體驗。我猜想,或許作者嚮往吳爾芙(Virginia Woolf)所說的「我們活在其他人的生命裡,我們活在事物裡」。因為透過藝術的轉嫁,就可以進入不同想像或真實的人生:波赫士的、愛德華・霍普或者希區考克的,甚至是音樂裡的人生。
這就是藝術的作用不是嗎?帶領著我們去體驗不同層次的人生,荒涼或峰偉的,甜蜜或辛辣的,不用輪迴就可以嘗遍。儘管一切都會回返,結局也是未知,但那雙凝視的「眼睛」看得很清楚,原來最後一切都指向自己的故事(人生),唯有掌握方向盤的人知道何者是真實。
改寫自2021.2.21〈藝術或是人生的博物館《MVSEVM》〉《人間福報閱讀咖啡館》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