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戀愛,個性和興趣是要相似好?還是互補好?這個幾乎可以列入「感情十大難題」的戀愛大哉問,在電影《花束般的戀愛》中成為坂元裕二筆下,一條從包包裡拿出來一定會打結的耳機線。是無解的難解,而且是當兩副耳機糾結纏繞時。
提到坂元裕二,他是許多日劇迷心中的編劇大神。想被感動、被金句醍醐灌頂時,只要來點坂元裕二的電視劇就能滿足,例如邊吃橘子邊看《東京愛情故事》、打開過期的食物邊轉開《離婚萬歲》、用《四重奏》配沒有淋上檸檬的炸雞,最後來點有些費工卻後勁十足的《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劇劇經典、劇劇有金句,即使觀眾眼前的餐桌只有一碗白飯,坂元裕二總是有能力替觀眾「提味」並「入味」。
坂元裕二的劇本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以日常生活為故事框架,並透過人物對話推進劇情,不讓角色說出真心話、不直接傳達心境與觸及核心,而是「繞著圈說話」。此外再藉由大量的獨白與帶點神經質、高濃度、高密度的對話,描繪愛情、親情,乃至於社會現象的形狀。
這或許也是為何,「坂元風格」的電視劇總是叫好不叫座。好看,但就像黑咖啡一樣,需要等待回甘。
有趣的是,睽違 13 年再度擔當電影編劇的坂元裕二,這次找來曾合作電視劇《四重奏》,過去也曾拍出《現在,很想見你》、《淚光閃閃》等經典純愛電影的土井裕泰執導作品,加上同樣曾出演過筆下角色的菅田將暉、有村架純,共同主演愛情電影《花束般的戀愛》。電影上映後不僅蟬聯日本六週冠軍,更創下 38 億日圓票房的好成績。
同樣延續著「坂元風格」,《花束般的戀愛》少了電視劇多集數的鋪陳,只要兩小時就能品嚐到屬於坂元裕二的回甘。故事中「日常時間的流動」也主宰電影節奏,男女主角之間如日記般的獨白,也更能引發觀眾的共鳴。坂元作品近年來收視率普遍不高的原因:不明確且多條支線與伏筆的故事主題、需要觀眾集中精神的複雜性、必須好好坐下來細細品味的名言佳句,反而成為電影大賣的關鍵。
「這個夏天,即使《正宗哥吉拉》大賣、《黃金神威》發行第八本漫畫、新海誠突然成為宮崎駿接班人、PARCO 澀谷結束營業,我們的求職生活仍舊持續著。」
回顧日本電影史,2000 年後以《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為開端,日本開始吹起一股純愛電影風潮,2005 年《現在,很想見你》與《電車男》、2006 年《淚光閃閃》、2007 年《戀空》皆創下亮眼的票房佳績。而這些純愛電影皆脫離不了生老病死、跨國籍、國界、血緣的純情愛戀,目標是引發女性觀眾的「感動」與「心動」,讓純愛成為觀眾可以逃避現實的烏托邦。時至今日,這類的純愛電影被「漫改純愛」取代,閃閃發亮的青春校園戀愛電影,也變成粉紅泡泡的不切實際。
2019 年平成時代的結束,讓日本純愛電影又多了一個新的現象──橫跨數十年,或以流行文化為中心的現代劇,開始如雨後春筍般冒出:《Sunny 我們的青春》以安室奈美惠在平成最後一年引退為開端,回望 90 年代 J-POP 盛世與辣妹文化;《早安甜心歐嗨喲》則重返 2004 年早安家族當道的黃金年代;《彌生、三月:愛你 30 年》與《線:愛在相逢時》分別談一場從平成到令和,橫跨半生的世紀戀愛。來到《花束般的戀愛》,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或是分分合合的感情糾葛,剩下的,只有平淡無實的約會散步、吃飯聊天、吵架冷戰等戀愛日常。
從 2015 年開始到 2020 年結束,《花束般的戀愛》拍攝「時間流逝」的方式,不像多數電影會拍出春夏秋冬的四季分明,取代「電影月曆」的,是依據現實中的時空所套用的各式流行文化,例如:
麥和絹用來當書籤的電影票,分別是 2014 年 12 月於日本上映的《情慾維納斯》與《自由之丘》;2015 年 1 月那張「為了讓他們在今晚相遇」的天竺鼠漫才門票;2016 年 12 月日本天團 SMAP 主持的《Smap x Smap》停播;2017 年 3 月任天堂新主機 Switch 上市,同時發售的《薩爾達傳說 曠野之息》;同月,《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以 4K 修復版本睽違 25 年重新於日本上映;201 7年 8 月,劇團 mamagoto 的舞台劇「我的星」三度公演(本片同時在實際公演場地取景拍攝);2019 年 4 月,書肆侃侃於 2016 年創刊的《文学ムック たべるのがおそい》廢刊;2018 年 12 月,廣播節目《菊地成孔の粋な夜電波》停播;2019 年 5 月,日本搖滾樂團蘑菇帝國宣布解散。
以上,提到的流行文化僅佔電影中的一小部分,《花束般的戀愛》儼然成為一部長達五年的編年史,是現實中的平行時空。而觀眾看的,也是山音麥(菅田將暉)與八谷絹(有村架純)談的那場戀愛。
「你知道『時滯現象嗎』?是時鐘碰巧出現跟自己生日一樣的數字,讓你覺得『哇』的這種現象喔!」
2015 年某個晚上,錯過末班車後偶然相遇的山音麥和八谷絹,發現他們的共同興趣幾乎一模一樣,雙方的距離也因此急速拉近。比起在 KTV 包廂唱 GreeeeN 的〈奇跡〉或世界末日的〈RPG〉,在深夜的 KTV 對唱蘑菇帝國的〈クロノスタシス〉才是他們心之所向。這首歌的歌詞開頭是這樣唱的:
你聽過「Chronostasis」嗎?
沒聽過呢,你說
是會讓轉動的時針變得像是停下了這樣的現象唷
嚴格來說,《花束般的戀愛》並不是面向「大眾」的電影。因為山音麥和八谷絹是不折不扣的「文藝青年」,比起院線主流電影,他們更喜歡藝術電影院「早稻田松竹」和「下高井戸シネマ」的選片、同樣把押井守和今村夏子出道作收錄的《野餐》當作神作、偏好的作家幾乎都是以純文學為導向的芥川賞得主,而兩人腳上穿的更是象徵獨立精神的 JACK PURCELL。
對於外國人或者對藝文不熟悉的觀眾來說,男女主角的興趣或許難以引起多數觀眾的共鳴。但在劇情設計上,這也顯示出,能遇到和自己一樣喜歡相同事物的人,就像是命中注定,也是屬於他們獨有的時滯現象。
談戀愛,是要找相似還是互補的人?當八谷絹第一次來到男方的家,看著對方的書櫃時,就已經知道答案。眼前所見,不只是書櫃,而是了解自己、甚至近乎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
「音樂不是單聲道,而是雙聲道。用耳機聽,左耳和右耳的聲音是不一樣的。只戴一隻耳機聽的話,那就是另一首歌。」
堪稱金句製造機的坂元裕二,過去每一部日劇,或者說每一集,都會出現大量的「借物喻理」。不同於電視劇有時候會反覆來回與辯證的台詞,《花束般的戀愛》中的「坂元風格」是在電影一開場,便開門見山闡述戀愛中的「耳機理論」,同時也暗示兩人之後的關係變化。
情侶之間分享一副耳機,是愛情電影中最常出現的浪漫橋段。但真正愛音樂、懂音樂的人,應該會像《曼哈頓戀習曲》的 Greta 和 Dan 一樣,透過耳機分享器,將原本私密的「音樂歌單」透過另一副耳機,完整傳達到另一個人耳中。不能只用一隻耳朵,而是必須傾聽「雙方」交流的聲音,就和談戀愛一樣。坂元裕二筆下的「耳機理論」,是在經歷一段戀情後得到教訓的經驗談。電影中,山音麥和八谷絹對於愛情的態度,從「盡情分享彼此喜歡的事物」再到感情轉淡後「同一個空間,各自戴上耳機成為兩個人的寂寞」,最後變成「戀愛這種東西,可不能一人一半,戀愛就是一人一份。」
他們的價值觀,逐漸因為成長而產生分歧。
電影《劇場》與深夜劇《戀之月》都曾描述情侶交往、同居後,兩人因為身份地位、金錢觀、未來目標的改變,導致感情逐漸變質的過程。而《花束般的戀愛》中的漸行漸遠,則源自於兩人對於「現狀維持」的不同定義:男方想維持的是「物質生活」,努力工作賺錢然後結婚生子;女方想維持的則是「精神關係」,和以前一樣分享共同的興趣。
即使最終的目的都是「現狀維持」,但殊途無法同歸。
不同於《劇場》僅以男主角的獨白貫穿,《花束般的戀愛》全片以男女雙方視角並行。兩人的心境轉折,更能讓觀眾從中產生共鳴,甚至是「換位思考」。而《花束般的戀愛》將日本人必經的求職活動,作為「學生戀愛」與「成熟愛情」之間的轉折,那高壓到令人喘不過氣的過程,是每個日本人曾經歷也能輕易共感的難忘過程。
比起看電影,《花束般的戀愛》更像是在閱讀一本由山音麥和八谷絹所寫的「交換日記」。
「聽說如果男生問女生花名,男生這輩子只要看到這種花,就會想起那個女生。」
摘下花叢中最美麗的花朵,在它們綻放最燦爛的時候,包裝成一束可以拿在手上的花束,即使我們都知道花束有保存期限,終有一天會凋謝,但每當想到那朵花時,一定會想起收到時的喜悅,那瞬間即是永恆。《花束般的戀愛》中的愛情,也正是如此。
山音麥和八谷絹的愛情故事和多數情侶一樣,從曖昧開始,再到熱戀、同居,直至倦怠期與和平分手。但坂元裕二的浪漫是把「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這句老套的至理名言,變成 Google map 的風景一隅。只差了一步,但至少一路走來的風景很美。
《花束般的戀愛》是一部很文青的純愛電影,卻也是一部很現實、浪漫、哀傷的愛情電影。雖然電影是以簡單的戀愛日常作為故事架構,劇情也沒有過多高低起伏,但是在坂元裕二的金句連發、菅田將暉與有村架純兩人的化學反應之下,《花束般的戀愛》和每次看完坂元裕二的日劇一樣,絕對會讓人想再三回味。
全文劇照提供:車庫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