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經過一上午的例行公事後,雅柔終於可以休息,她將中午的行程交代秘書後,便起身離開自己的冷氣房。才步出公司,悶熱混濁的空氣直衝上來,雅柔適應一下陽光的強度,加快腳步的走向對面的餐廳。
在侍者的帶領下,坐到窗邊的卡座。點好午餐,雅柔望向窗外,看著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台北街道,竟有些忙裡偷閒的心情。磨磨蹭蹭的吃完午餐,雅柔不捨的結帳離開,回到位於大廈的冷氣房中,開始忙碌的工作。
剛在皮椅坐下,雅柔便瞧見一個小盒子正正方方的擺在桌上,她打開一看,裡面裝的竟是她遺失在公車上的小皮包。
雅柔連忙打開小皮包,古玉菩薩墜子失而復得,她又驚又喜的叫秘書進來:「小君,這個盒子是誰送來的?」
「是位先生,他請我將這個盒子放在經理桌上,然後就走了。」
「没留下姓名嗎?那没事了,謝謝妳。」
雅柔將玉墜子握在手中良久才戴上,翻開上頭批下的文件,內線電話便響起來,雅柔接起電話:「林雅柔,你好。」
「雅柔,上來一下。」總經理和藹的吩咐。
「好的,總經理。」雅柔掛上話筒,整理好儀容,踩著匆匆的腳步往電梯方向踱去,直上十樓。
雅柔輕敲總經理室大門,總經理略帶威嚴的聲音便從門內傳出。
「請進。」
總經理一見雅柔應聲而入,便站起身領她在一旁的沙發坐下,接著不急不徐的開口:「雅柔,有件重任要託付妳。高雄分公司最近人事發生調動,我希望妳能暫時過去主持大局,順便替我留意可造之材。只要找到人,辦好移交,立刻放兩個月大假,並另外發一筆奬金,怎麼樣?願不願意去?」
雅柔淺笑的回答:「總經理,您若肯保證放大假期間,不會以公司臨時有任務,強迫我延假或提前上班,我便願意去。」
總經理好笑的注視她道:「好,我保證。希望妳能趁兩個月的時間,儘快將自己推銷出去,不再小姑獨處。」
「謝謝總經理的金口良言,我相信必定能託您的鴻福。」
「今晚有空嗎?請妳吃晚飯,順便介紹個人給妳認識。」
雅柔眨眨雙眸,含意深長的笑問:「替我相親?總經理,您嫌我煩是嗎?要不然為何急著把我送出門。」
總經理哈哈大笑,「相親倒不假,不過是嫌妳白天煩不夠,希望能將妳變成陳家的一份子,好整天在我耳根旁邊嘮叨個不停。」
雅柔俏顏泛起紅暈,「可惜,今晚我要參加同學會,相不成親,白讓您費心了。」說完,雅柔眨眨眼欠身告退。
下班前半個鐘頭,雅柔忙完份內的公事,仔細看一看原先安排好的行程表,交代秘書訂好隔天飛往高雄的機票後,就提前下班。這是當上經理後唯一的優點,工作時數彈性,只需做好該做的事,便可遲到早退不受限制。
回到家,雅柔先沖個涼,然後開始為今晚的同學會打扮一番。
※ ※ ※ ※
束起黑緞般的長髮,換穿一襲純白套裝,清爽怡人,恍若年輕十歲。剛塗上口紅,電話便催促的響起來,雅柔拿起話筒,心中早已知悉對方是誰。
「玉心,怎麼回事?怕我失約不成。」
「豈敢!豈敢!妳一向言出必行,值得信任。」玉心笑著否認。
「那到底怎麼回事?」
「没什麼,只是先打個電話告訴妳一聲,請先做好心理準備,免得受不住隆隆砲火攻擊,禁不住軟語攻勢。」玉心玩笑的提醒。
「放心,和老同學敘舊早使我修煉好一副金鋼不壞之身。倒是妳,小心她們先找妳開刀。對了!」
突然,雅柔想起什麼的接著問:「妳的他去不去?」
「我没讓他跟,怕他臉皮薄,受不住關心。」玉心苦笑的說。
雅柔長嘆一聲,語重心長的說:「別再耽誤了,這麼些年,大風大浪都面臨過,該知足了。他也老大不小,家裡定有不少壓力,別誤他。妳我不同,聽我一句,別再猶豫了,在一起這麼久,是該定下,該披白紗了。」
玉心幽幽的吐一口氣,「他也說不能再等,要我給句話,現在我知道要說什麼了。明天我就告訴他,妳做伴娘没問題吧?」
「當然没問題。玉心,立刻告訴他吧!讓他今晚有個好夢。」
掛上電話,雅柔嘴角不由得泛開一抹微笑,為自己的好友和痴心的他終成眷屬而高興。
※ ※ ※ ※
雅柔依時來到,昔日好友們身邊早多個護花使者,她一面寒暄,一面放眼遍尋玉心,終於,她在餐桌旁尋到她,卻發現她正同一位男士聊得起勁。雅柔慢下腳步,遲疑著自己該不該上前。
玉心順著友人的目光發現雅柔,她嘴角噙笑的迎上前,語氣不住激動的為雙方介紹。
「雅柔,妳還記不記得?我們學校當年風靡全校女生的民歌社社長,沈子倫。沈子倫,這位是我剛提到的好朋友,林雅柔。」
沈子倫和善的開口:「妳好,我是沈子倫。」
沈子倫?雅柔在腦中回想,但對此人早已不復記憶。
「幸會,很高興認識你。」雅柔淡然回應。
這些年,腦中塞進太多人事物,少女時期崇拜的偶像,早已不知被擠到哪一處角落,非得翻箱倒櫃才可能拾回記憶。
這時門口處突然一陣騷動,玉心連忙拉著雅柔去一探究竟,卻在發現被眾人包圍的對象時,微笑瞬間凍住。
舊時情侶見面,一個孤家寡人,一個早已另尋幸福,夫妻感情令人生羨,若不是早已成熟,豈不倍感尷尬。
雅柔笑容未減的率先開口:「好久不見,何時回國的?」
他手挽著妻子,笑容可掬的回答:「前不久。妳好嗎?」
「託福,我一切都好,很高興再見到你。」雅柔寒暄完畢,她朝他的妻子點點頭,然後重新落座。
剛坐下,雅柔便接收到玉心眼中的歉意,她不在意的回她一個微笑,因為待會她們還得並肩作戰,共同對抗已婚好友們的連環逼婚。
餐會開始,昔日已婚好友們登時飄然而至,一堆女人侃侃而談自己的丈夫及小孩,大夥像個婚姻專家似的互換意見。玉心專注的聆聽,為自己的婚事做準備,雅柔倒像極了局外人,眼底那抹靜逸的平和,完全不受外在的影響。
突然,原本喧鬧的氣氛瞬間寂靜下來。原來是沈子倫在受不住同窗好友的吹捧下上台獻唱。
玉心仰慕的巴望台上,彷彿只要看沈子倫拿起麥克風就夠她沈醉。
雅柔輕笑,順著大家的目光移到台上,此時的沈子倫已用那感性略帶低沈的嗓音開始吟唱一曲轟動一時的民歌:【一簾幽夢】。
雅柔因著歌詞眼眶含淚,這麼些年的苦楚化作最後一段: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漫長的等待、追尋,欲求無他,只是想尋得一份心靈相契的感情。雅柔輕嘆一聲,竟多愁善感起來。
玉心適時的拍拍她的手,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雅柔感動得微笑逼回眼中的濕意,再度將目光移回台上,正巧迎上沈子倫盈滿摯情的眼睛。
沈子倫凝視雅柔安靜的身影,剛才台上的驀然一瞥,悸動他的心靈,擾亂他的思緒,就連餐會散去也揮卻不去。
※ ※ ※ ※
回家途中,玉心得知雅柔明赴高雄數月的消息,忍不住喃喃抱怨:「才見面,妳又要消失,真是太過份了,妳到底當不當我是好朋友啊?!」
雅柔輕笑,「玉心,妳有妳的他陪著,不愁寂寞,所以我消失一陣子是我識相,没我這顆電燈泡,不是很好嗎?」
「可是,妳大小姐一去數月,那姑娘我何時才可以嫁人啊?」原來玉心不是捨不得好友,而是耽心自己的婚期。
雅柔聞言搖搖頭,忍不住訕笑調侃:「原來不是捨不得我啊!好朋友,只要妳的婚期定好,不論公司有多少事,我一定二話不說全擱下趕來,怎麼說我也是伴娘啊!大小姐,這下妳可以放心讓我去出差了吧?」
玉心羞紅俏顏,轉嗔為笑的辯解:「人家才不是那個意思呢!討厭啦,臭雅柔!」
「不是哪個意思?見色忘友的好朋友?」雅柔不輕易放過好友的玩笑問。
「林、雅、柔。」
※ ※ ※ ※
隔天,雅柔搭機離開台北,直飛高雄。
帶著輕便的行李,雅柔住進公司為她安排的單身公寓。
整理完行囊,雅柔立即趕往分公司,視察財務及人事狀況,再請業務經理將近兩年來各個職員的考績紀錄交由她過目。接連兩天,雅柔都窩在辦公室內,為自己的來歷及像貌憑添幾許神秘的色彩。
雅柔以驚人的速度消化完所有資料,才由業務經理於第三天早上正式介紹給公司同仁認識。雅柔親切的態度和溫和的談吐,立刻攫獲眾人的心,開會時的一席誠懇剖白,更加深大夥的向心力,也讓雅柔大大鬆一口氣。
接下來,她提出幾個大企業的人事管理方法,根據其優缺點加以分析,再將公司目前的管理方法提出並加以比較,與同事們一同商討出一套最合時宜,且能歷久不衰的制度,扭轉現今不利的局面,她更改變經營方針,使分公司能與總公司相互配合。
沒天沒地的忙了一個多月,有時一天只吃一頓,終於使分公司的整個人事平穩下來,同事們也逐漸適應新的制度,一切營運都逐上軌道,雅柔這才鬆口氣忙裡偷閒的請兩天假回台北。
玉心的婚禮都籌備妥當,獨差伴娘未試禮服,所以雅柔一下飛機,就馬不停蹄的趕至禮服公司,才喘口氣,玉心關注的眼神便迎上前來。
「雅柔你瘦了,這個月忙壞妳了,一下公司的事,一會兒我的事,讓妳這樣南北趕,我真的很過意不去。」
雅柔拍撫好友的手背,微笑且真摯的開口:「玉心,我没事。明天就能見到妳披上白紗,我興奮都來不及,那有時間喊累。倒是妳,妳實在没必要陪我來的,婚禮這麼多事已經夠妳忙的,妳應該好好休息,明天做個光鮮亮麗的新娘子。」
玉心搖搖頭,眼底的光采足以掩蓋任何疲累。
明天的一切,是她期盼已久的大事,得到一個幸福的歸宿,又有好友們衷心的祝福,一切的辛苦對她而言,早已不算什麼。唯一的遺憾便是-身旁的好友仍如浮雲,不知何處是歸依。
玉心抬起頭,雙眸熾熱的凝望好友,盼能藉助眼神傳遞內心莫名的感慨和祝福。
雅柔意會的握緊好友的手,她將玉心拉至垂掛禮服的衣櫥前,為明天的婚禮挑選一套體面大方的禮服。
※ ※ ※ ※
五彩的碎紙撒在紅毯上,在隆重的氣氛下,玉心由父親挽著,一步步走向正在神壇前等待著自己的新郎。神父開始長長的祝福,最後在彼此的【我願意】聲中,完成他倆決定廝守一生的承諾。
雅柔站在一旁,動容分享好友的喜悅,內心訴不盡的悸動,七分高興三分神傷,有種觸景傷情的無奈。身旁的好友個個都已成為人婦、人母,唯有自己仍像朵浮萍,隨波逐流,期盼早日靠岸,卻又總是有緣無份。
自同學會至今,已逾個把月,沈子倫終於再次見到雅柔。初見時的心悸,到今時的驚艷,處處牽動他的,卻是雅柔眼底那抹暗藏的寂寞。雅柔那不為人所察的落寞,使她在獨立的外表下,又多添了一分柔弱和教人憐惜的氣質。
酒會開始,雅柔忙著陪玉心敬酒,臉色因疲累而略顯泛白,好不容易趁玉心換衣的空檔喘口氣,已婚的好友們卻先一步趕到,你來我往的展現口才,淘淘不絕的勸她盡早結婚。就在雅柔苦無計脫身之際,沈子倫適時出現,替她擋掉眾好友的關懷。
由於酒會是在玉心的新屋舉行,故子倫領著她至陽台休息。
雅柔深呼吸一口冷空氣,滿懷感激的說:「沈先生,謝謝你替我解危。」
她偷閒的舒活筋骨,貪心的再吸進幾口新鮮空氣,才轉身繼續說:「雖然我知道她們是好意,但我實在……」雅柔猛地住口,失態的看著手端兩盤美食的子倫。
子倫將食物在圓桌上放下,禮貌的將雅柔領至椅子坐好,然後,「妳實在太瘦了,臉色也不太好,需要偷個閒休息一下。」
他頓一下,看見雅柔略為尷尬的從怔忡中恢復,「我知道從酒會開始到現在,妳一直没進食,所以我擅自作主雜七雜八的盛了一盤,不曉得妳喜不喜歡。」
雅柔笑開來,玩笑的說:「很抱歉,我剛才失態了。因為我真的餓得足以吞下一頭牛,所以,當我見到你拿著兩盤食物時,我的眼睛便不由自主的盯著看。我可以開動了嗎?」
雅柔拿起叉子,想到什麼似的接著說:「別告訴玉心,她不知道我一整天没吃東西。要是被她曉得,她會過意不去的。」待子倫點頭,雅柔才放心的開動。
子倫無言的看她津津有味的吃著,心中對她的疼惜又多一分。
就在他們兩人埋首於美食時,玉心挽著新婚夫婿從大廳走來。雅柔一見到他們,立刻停下手,推開盤子急忙起身。
玉心含笑將雅柔按回座位,促狹的瞧子倫一眼,然後,「別忙,我只是過來瞧瞧,看是誰斗膽拐走我的伴娘。現在我已經知道是子倫了,剛才又不小心聽見妳一天没吃東西,所以,雅柔妳慢慢吃,外面由我們自己來就行了。」
玉心朝子倫眨眨眼使眼色,「子倫,雅柔我交給你了,替我好好照顧她。這個月夠她累的,明天一早又要趕去高雄分公司,今晚她是該喘口氣,鬆弛一下身心。」
玉心聽見大廳傳來的喧嘩聲,不容雅柔開口便搶先說:「別讓我不安心好嗎?今晚我是主角,大小事都有我,妳別操心。我得出去招呼客人,否則會失禮的。」
雅柔看著玉心的背影,動容的低下頭,她凝視已空一大半的盤子,没了胃口。
子倫凝望她垂在眼睫的淚珠,心神領會的輕聲說:「玉心是個很知心的朋友。」
雅柔點點頭,抬起雙眸迎視他,一時間兩人都沒再開口,只是靜靜的欣賞微涼夜空。
酒會結束,雅柔在玉心的堅持下,由子倫送她回家。
一路上,他們像老友般談著學校的點點滴滴,彷彿跌進時光隧道,重回大學生涯。但,當子倫無心的問起她為何獨身至今時,雅柔眼底那抹無奈再次浮現。
雅柔語氣平淡的回答:「無緣見面不相識。」
子倫被那最平常的一句話,弄得心疼不已。
如此獨立的新女性外表下,卻包含著一顆傳統不過的心。多年的浮沈,竟只在期待另外半個圓的出現,這不同樣也是他的心願嗎?一段相知相惜的情緣,生命中失落的另外半個圓。
雅柔讓子倫將車停在巷口,婉拒他送至家門口的好意,臨下車前,雅柔淺笑道謝:「謝謝你送我回來。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再見面,嗯……沈子倫。」這是雅柔應他要求,第一次直喚他的名字。
「真的不需要我送妳進去嗎?」
雅柔搖搖頭,「不必麻煩,我走幾步路就到了。」她推開車門,彎下腰扶住車窗:「沈子倫,小心開車,晚安。」
子倫朝她揮揮手,不捨的將車子駛入夜色中。
※ ※ ※ ※
回到高雄,轉瞬又過了一個月,這裡的工作終於告一個段落。
辦妥移交,雅柔正式將分公司的業務交給業務經理,並依據這兩個月的考績,從優秀的同仁中選出一位適合的人才,接替空缺的職務,這才安心向總公司報到。
這一個月,雅柔除了和總公司保持聯繫及向父母報告近況外,幾乎没和台北有任何的聯絡。
玉心度蜜月去,歸期未定,其他幾位好友也已回復以往的生活。「沈子倫」這個名字,卻常在工作忙碌之餘,浮上雅柔心頭。
那晚的相談甚歡,不知是否是多年養成的習慣所致,雅柔竟忘了留下彼此的聯絡電話,僅是客氣的表示希望有機會再碰面。
台北說大不大,但有緣能再見面的卻又少之又少。他們還會再見面嗎?他們是否有緣再見呢?
雅柔發現,此刻的自己竟懂得了想念。
※ ※ ※ ※
沈子倫看著手中握著的紙條,紙條上是玉心婚宴那晚偷偷塞給他的雅柔的聯絡電話。從未發現自己的怯懦,卻在執起話筒時,没勇氣按下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數字。
他在害怕什麼?三十多歲的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好怕的?!
他是在害怕,怕雅柔不是他在尋找的那半個圓;他更怕,自己不是雅柔等待的那個人。
那晚,雅柔婉拒他送至家門;那晚,雅柔没留下自己的聯絡方式。
他該冒然的主動出擊嗎?
雅柔該從高雄回來了吧?
「子倫,雅柔是個值得主動爭取的女人。她習慣寂寞很久了,淡漠只是她的保護色,如果你真有心,請採取主動。我有預感,錯過她,你們都會後悔的。」趁著雅柔換下禮服的空檔,玉心如是說。
子倫注視電話良久,然後笑了。
人生已經有太多後悔,他寧願主動嘗試,即便失敗,也好過一生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