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溫度。
原來,這就是死亡的味道。
原來,這就是死亡。
男子打開了自己之前寫的文章…
我們第一次的見面,我看出妳眼中透露的不安及惶恐,我想,可能是妳前任主人對妳施暴後遺留在內心的恐懼吧?但這卻不影響同時從妳眼中流瀉而出的那份活力。那時,我國中二年級,那時,你兩歲。
漸漸地,妳受傷的腳慢慢的復原,從走路一拐一拐地到漸漸能跑動,甚至有時還會奔向沙發,做出像是運動選手在跳躍前的前置動作,雖然到沙發前妳總會停下,然後把雙手舉起,放到沙發座墊上,示意要我將妳抱起,同時露出無辜的眼神訴說你還小、還不夠力跳上沙發。但卻在我朋友來我家時,展現不屬於妳這年紀應該有的力氣猥褻他們的腳,至少我認為妳還太年輕,就跟我一樣。那時,我國中三年級,那時,妳三歲。
接著上了高中,因為距離的關係,我住宿,你住家裡。但每一次的回家,總能看到你愈發茁壯,也越跑越快、越跳越高,這點我敢跟妳打包票,因為我們曾在廚房和客廳間來回穿梭、在學校操場上以百米的速度奔跑、在家裡的沙發上跳來跳去然後再因為妳弄髒了身體,我弄壞了家具一起被罵。那時,我高中一年級,那時,妳四歲。
結果沒想到那麼早就要準備考大學,能回家的日子被學校的各種自習、各種考試吃掉了,我想,如果我是住在家裡用通勤的方式到學校,應該也會發現妳的食量跟這些自習、考試一樣,越吃越多、越吃越重,不然妳說為什麼每次我在吃飯的時候妳總會用乞求的表情搭配嗚噎聲跟我討食物,尤其是肉。但妳的體重卻彷彿逃脫地心引力一般,一蹬便跳上從前對妳來說是道高牆的沙發底座,真不知道妳那纖細的雙腿怎麼那麼有力。那時,我高中二年級,那時,妳五歲。
等到考完試也放了榜,確定有了學校後也可以請長假,原本以為我們相處的時光會增加,卻忘記了這階段是把友情跟愛情擺第一的時刻,但我想這應該不至於影響我們彼此之間的關係,畢竟我每次回到家,妳總是會第一個反應過來,也總是第一個朝我飛奔而來,我也從妳每次飛奔中挾帶的跳躍看出妳對我的原諒,不然妳幹嘛越跳越高?那時,我高中三年級,那時,妳六歲。
以前認為住宿已經少了很多待在家裡的時光,直到現在才發現,在還沒離開台南前,什麼距離都算近,起碼最遠也能在一小時內回到家,但如果讀的是台北的學校,那已屈指可數的回家日又會向下減少,同時我也擔心我們之間的關係會如同正在北上的列車一樣,和妳距離越拉越遠。對此我每次回到家中總會找些垃圾食物收買妳,至少對妳來說是垃圾食物,而這方法似乎讓妳始終惦記著我,每次我手裡拿著東西,不論它是不是食物,妳總會一直巴著我的腳不放,也因此洩漏了我偷偷給妳吃垃圾食物的天機,順便帶給我老媽的訓斥,那時,我大學一年級,那時,妳七歲。
終於有段時間可以常常陪妳,妳猜是什麼時候?就是寒假和暑假,從我提著行李進門那一刻,看到妳始終如一的飛奔、和我一起學著卡通裡忍者跑來跑去我就知曉了,雖然妳不說,但我從動作看出妳有多期待,即便未來幾個星期我讓妳失望,仍然出去找我的友情和愛情,妳卻依然跟那飛奔一樣,始終如一等待下一次跟妳的嬉鬧玩耍,下一次偷塞給妳垃圾食物的相處時光。那時,我大學二年級,那時,妳八歲。
開學了,再一次的擔任離鄉遊子的角色,再一次的跟親愛的妳分離,再一次的後悔沒有在放假時間多陪妳一點、多跟你相處一點,妳陪我去坐車、陪我看沿途的風景,妳把下巴靠在車門旁、妳把頭貼在窗戶上… …我用手機將這畫面一幕幕記錄下來,雖然背景是隨處可見的普通景象、雖然記錄這一切的我並非專業紀錄者,卻因為畫面有妳的存在而獨一無二,在離開時才想多抱抱妳、多親親妳,即便妳嘴巴很臭。那時,我大學三年級,那時,妳九歲。
想著大學還有多少個假期可以揮霍,卻不知道實習、打工的時間就占了大半,那我還有多少個假期屬於妳?光是連回家的時間都不確定了。我想是補償心理吧?所以每次回來總會多買幾件衣服幾樣玩具,即便妳看起來對它們一向興趣缺缺,甚至幫妳穿好衣服過沒多久妳又光溜溜的,然後朝我跑來,輕輕一躍跳上沙發開始磨蹭我的腳、鑽沙發的角落,接著我會輕撫妳光滑的肚皮,這時妳淘氣的表情彷彿向我訴說我的補償心理根本是多餘的,「只要多多偷餵我『垃圾食物』一切好說。」我閱讀妳吐露出舌頭的面容,得知妳想傳達的訊息。那時,我大學四年級,那時,妳十歲。
原本我應該要畢業了、原本我應該要回鄉了、原本我應該要有更多時間陪妳了,我卻因為不同因素多留了一年,因為不同因素多離開妳一年。最近回來我發現妳有些地方不一樣了,以前看妳跳來跳去、跑來跑去,身上像裝了無限存量的電池,不曉得甚麼叫做休息,現在看妳,多了一份懶散,雖然仍舊會回應我幼稚的嬉鬧,不過以往高難度穿梭於家具間的那種從容有時會被猶豫短暫取代,在遊戲結束後還會喘大氣,像是電池存量開始有在消耗似的,不過妳吐舌頭喘氣的樣子,真的很可愛,手機照片又多了幾張妳的沙龍照。那時,我大學五年級,那時,妳十一歲。
畢業了,也回來了,陪妳的時間有了,但妳的時間卻好像越來越少了,是體內電池含量的問題嗎?還是體內耗電率越來越快了?又或者是體內哪個地方的零件受損呢?我不是醫生,這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妳從可以隨意跳上跳下、穿梭各種高矮胖瘦的家具之間,到現在要跳上沙發還要看時機,這一躍不是上了沙發就是沙發和妳的下巴相見,而且還不是隨時都能跳上來,不先醞釀一下、在心中默數一二三再跳還不行,會降低成功率。妳也很聰明,發現跳不上去有損妳的名譽,所以漸漸地從自己跳上沙發,到後來妳會先將妳奶茶色的雙手扶在沙發上,並配合自己那既純潔又圓潤的兩顆黑珍珠點綴,濕潤的雙瞳不斷透露著不抱妳上沙發不行的訊息。那時,我剛畢業,那時,妳十二歲。
大學讀完了,我繼續向上讀,妳繼續在家等我,等我每次回來偷偷餵妳吃妳喜歡的垃圾食物、等我每次回來偷偷抱妳出去騎車兜風、等我每次回來看到妳久違的期待眼神,但我知道,沒人在家的時候妳會躺在沙發上舔自己手腳無數遍、沒人在家的時候妳會死命地往沙發的角落鑽、沒人在家的時候妳會坐在紗門前呆望半天、沒人在家的時候妳會不斷從客廳逛到廚房再從廚房晃回客廳,然後再次從舔自己開始重複無數次相同的動作,唯一不同的是,妳不再穿梭於高矮胖瘦的家具間,也不再隨心所欲地跳上跳下,我才從現實中甦醒,原來妳真的在走下坡了,只是,這段下坡還能走多久?那時,我研究所一年級,那時,妳十三歲。
這次放假回來,有了明顯的變化,從前濕潤黝黑的鼻子上變得乾燥、從前奶茶色的毛髮像添加了牛奶變得更淺更淡、從前濃密的毛髮現在則透出如飛雷泡泡糖般粉嫩的皮膚,最大的改變,我想是從前妳那輕輕一躍便可飛天遁地、優游穿梭於各種「障礙」間的雙腿被拔去了電池和彈簧,那天晚上我都看到了,看到了現在的妳竟然連沙發一半高的小椅子都跳不上去的窘態。我不知道跟妳前陣子生病開刀有沒有關係、我不知道是不是妳的所有同伴到了這時候體力下滑都這麼迅速、我不知道妳的活力是不是也隨著電力的耗盡而跟著降低,我只知道,我們相處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了。那時,我研究所二年級,那時,妳十四歲。
再一次畢業了,而這一次,妳陪我一起畢業了,我修完了研究所的課程所以畢了業,我想,妳則是修完了妳生命的課程,所以妳也畢了業吧?雖然在妳畢業的前幾天就已經有預兆,我也以為我會釋懷地恭喜妳畢業,但沒預料到真的要恭喜妳畢業的時候我卻笑不出來,即便我再怎麼跟自己說要笑要笑… …那該死的鼻子跟眼睛就是那麼不受控的流出鼻涕和眼淚,不能帥氣瀟灑地恭喜妳就算了,非得要用那麼醜的表情見妳最後一面嗎?看著手機相簿裡的主角,妳那甚麼都不知道的笑容真的非常奸詐,不知道我現在多想妳、不知道我現在表情多麼醜、不知道我抓頭髮抓到又掉了幾根、不知道嘴巴裡的泡麵因為想妳而含了多久又吐出來,妳甚麼都不知道還笑地那麼天真,妳真的很討厭,但我真的很想妳。那時,我畢了業,那時,妳十五歲,妳也畢了業。
一年半前,家裡的寵物因為生病而打了這篇文章,算是為以後寵物的離去做準備嗎?他不知道。算是模擬寵物走了之後的反應嗎?或許如此。算是替自己和寵物之間的互動留下紀錄嗎?這肯定是。文章裏頭除了最後一年是猜測,其餘內容基本屬實,而最後一年的內容,可能也屬實,只是還沒發生,畢竟男子確實可能因為寵物的離去而抓著頭髮痛哭流涕、吃飯吃到一半想到寵物討食物的情景而哽咽、划手機看到和寵物合照的相片而傷情。他知道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什麼事,他也預期到了那個時候他會如何紀念,他甚至模擬過當下各種可能的狀況,以及到時候該擺出什麼的表情、說出什麼樣的話語。
兩個半月前,事情告一段落回家,看到的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對象,一樣會聽到開門聲探頭,一樣會聽到叫自己的名字動一下耳朵,一樣到了吃飯時間會吃得滿嘴都是;不一樣的是活動範圍越來越小,開始會在原地繞圈子和發呆,老往狹窄不易被發現的地方待著。男子自己知道,這些行為代表的是什麼,一年半前他早已查過了,重要的只是時間而已。因此,這次回來,男子帶了一台底片相機,做的是既熟悉又陌生的行為,同樣都是拍攝,同樣是記錄當下的時刻,以及同樣的對象;不同的是這次拿了底片相機多了份儀式感,按下快門時多了份情感的重量,以及隨著底片的減少而一併消逝的時間。他知道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什麼事,他也預期到了那個時候他會如何紀念,他甚至模擬過當下各種可能的狀況,以及到時候該擺出什麼的表情、說出什麼樣的話語。
一個半月前,突然不怎麼吃東西了,整天不是站在角落就是窩在陰暗的地方趴著,婦人看了後不斷詢問自己的兒子,「你上網查一下這是怎麼回事」、「你有空問一下動物醫院這個狀況」、「之後找一天帶她去看看是怎樣」…同時,也不斷地告訴兒子「你看她,現在身體這麼老了,還是都趴在門口顧著」、「你看她,聽到我騎車回來的聲音,一開門就會看到她在等我」、「你看她,是不是在等你弟弟回來才放心」…不斷地告訴她「妳很認真、很乖,到現在是不是還覺得自己要保護這個家」、「沒關係啦!如果覺得身體不舒服可以躺著就好」、「妳是不是在等二哥哥回來妳才安心」…不斷地告訴丈夫「我覺得她都聽得懂我在說什麼、都知道我們在擔心」、「我跟她說不用擔心可以躺著她就乖乖躺著」、「我就說,妳要等二哥哥回來也要吃東西才有力氣啊!結果她真的就吃了餒」…這些話,同樣不斷地在告訴自己。她知道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什麼事,她也預期到了那個時候他會如何紀念,她甚至模擬過當下各種可能的狀況,以及到時候該擺出什麼的表情、說出什麼樣的話語。
一個月前,學生回家了,婦人一再重複那些電話裡講過的故事,她是如何顧家、如何聽懂自己所說的,以及如何回應,並以炫耀的口氣宣告著從醫生那邊得來的資訊──她的骨頭、器官都比同年齡的更健康。雖然恢復了一點活力,但也從自己吃飼料到需要依靠流體餵食。「你看!我之前跟她說『妳是不是在等二哥哥回來?那妳也要吃東西才有精神啊』然後她就真的乖乖吃欸」,學生一邊聽著婦人所講的故事,一邊蹲著摸摸她的頭,「妳好乖哦」。他知道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什麼事,他也預期到了那個時候他會如何紀念,他甚至模擬過當下各種可能的狀況,以及到時候該擺出什麼的表情、說出什麼樣的話語。
半個月前,吃得越來越少,開始有失禁的情況,可能是腳沒力才把自己用得全身都是,也可能是老人癡呆,忘記自己在那裡上過廁所踩來踩去。家裡也起了變化,因為這些原因,每個假日多了幾項工作──幫她洗澡和拖地;每天多了幾條注意事項──走路時要小心避免踩到尿或踩到她;每時每刻多了幾分掛念,誰知道還有多久呢?出門時為她留了盞燈,怕她看不到,怕她怕黑;回來時依舊會叫著她的名字,只是多了一份說不出的情懷。誰知道還剩多久呢?他們知道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們也預期到了那個時候他們會如何紀念,他們甚至模擬過當下各種可能的狀況,以及到時候該擺出什麼的表情、說出什麼樣的話語。
「我大概這禮拜日或下禮拜一回學校哦,那邊有事情要先回去。」我划著手機的動作因為這句話有了停頓,難道有這麼急著回去嗎?明明她的時間看起來就快到了!這幾天躺在自己屎尿裡的頻率越來越高,要餵她吃東西連嘴巴都不張開,我甚至無法記起這幾天她醒著的時候有多長,然後你說你要先回去?就不能延後幾天嗎?我們才幫她買尿布欸!你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嗎?從能自己吃飯、大小便,到需要靠流體餵食再到需要包尿布欸!
「哦是哦,隨便阿。」伴隨著平淡(或說冷淡?)的語氣脫口而出,是因為你回去感覺太絕情?還是因為沒人幫我清理、沒人幫我餵她?這平淡(冷淡)是不是也正對著自己?要自己看開點?把自己換上冷淡的面具似乎可以讓自己不這麼難受?我不知道,不,或許我知道,但我不想知道,或是,不想那麼早知道。
睡前,我只記得我在黑暗中跟他說了一句,「我想要把她的骨灰做成飾品」,然後他回我,「嗯,不錯啊。」伴隨著平淡的語氣脫口而出,這平淡是不是也正對著他自己?要他自己看開點?我不知道,或許他知道,但跟我一樣,不想那麼早知道。
一早,車上的我們沉默著,唯一的聲音是外面的雨聲。他最後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依然有著「妳好乖哦」這四個字。
中午,老媽買便當回來,去上班前留下一個半月前就出現過的台詞「你上網查一下這是怎麼回事」、「你有空問一下動物醫院這個狀況」、「之後找一天帶她去看看是怎樣」。這幾句話的再出現,是因為妳不吃不喝兩三天、因為妳全身冰冷、因為妳四肢無力,如果沒有腹部微微的起伏和呼吸聲,應該就是死亡的樣子吧?
下午,妳開始失禁、抽搐,突如其來的狀況讓人不知所措,有那麼一瞬間,我像瘋了一般,上網狂找相關現象要如何應對的資訊。我把尿布剪開墊在頭底、屁股和胸腔,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舒服一點?我把電風扇跟門關上,找了兩片布蓋在妳身體,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舒服一點?我跟妳聊天,說著我的泛靈信仰是怎麼回事,說著我們之間的各種故事,說著我多希望妳不要強忍著不舒服只為陪伴我們多一刻,說著我希望妳開開心心快快樂樂,說著我們未來總有一天會再相見,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舒服一點?
原本預計要做的事怎麼也無所謂了,我現在只想跟妳待在一起,順便問妳,現在想起「人總要在失去時才懂得珍惜」會不會很好笑?明明前幾天、前幾個禮拜、前兩個月的妳跟現在也差不了多少不是嗎?
晚上,老媽提早下班,我想,她也惦記著妳吧?老爸回來第一句問的也是妳的事,好好笑,平常他會談到妳都是妳亂大小便的時候,或是踩到妳大小便的時候。今天的妳雖然一動也不動,但妳的周遭卻動的比平常還辛勤。
晚上十二點,我在床上划著手機,若有似無的聽到老媽在樓下叫著我的名字,我打算無視,通常這時候都是叫我做事情,所以我不打算理會,假裝自己睡著了。
「蹦蹦蹦」上樓的聲音沒讓我有假裝的縫隙,「妹走了啦」。
「蛤?」我有聽錯嗎?「妹走了啦」我馬上得到確認,下樓的途中老媽跟我講著幾秒鐘前的事,她要幫她換尿布的時候如何如何…我其實聽得不太清楚,反正我不在乎。
下樓後,妳跟幾分鐘前、幾小時前的姿勢一模一樣,妳全身冰冷、四肢無力,不同的地方在於沒有腹部微微的起伏和呼吸聲,甚至連味道都跟原本一模一樣,這就是死亡的樣子嗎?原來,這就是死亡的溫度。原來,這就是死亡的味道。原來,這就是死亡。除了妳消逝的呼吸,什麼都沒變,一切是如此的突然,又如此的平靜。
他們知道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什麼事,他們也預期到了那個時候他會如何紀念,他們甚至模擬過當下各種可能的狀況,以及到時候該擺出什麼的表情、說出什麼樣的話語。這個將來在此刻實現了,老媽根據網路查到的資料找相關物品,老爸在詢問相關的後續資訊,而我,上樓拿底片相機。
「你這樣拍不好看啦」、「等我先幫她用好妳再拍」、「你看,我給她找了這個盒子漂亮齁」、「妹這樣跟睡著一樣」、「阿你有想後續要怎麼處理嗎」…「不會啦我就各角度都幫她拍阿」、「我之前沒事就會拍她」、「不錯啊,阿你這喜餅的盒子欸是要當喜餅哦」、「阿她睡著眼睛還會張開哦」、「我之前有跟弟弟聊過看要不要做成飾品」…所有對話和行為彷彿演練過一般,妳的離去並不像電影裡演的那樣,當下沒有眼淚,也沒有煽情的話。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們知道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們也預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會如何紀念,我們甚至模擬過當下各種可能的狀況,以及到時候該擺出什麼的表情、說出什麼樣的話語。我也不知道大家獨自一人時又是什麼反應,會跟我一樣躺著,然後淚水突然潰堤嗎?弟弟得知消息後會再說出「妳好乖哦」這句話嗎?老媽在洗澡的時候會偷哭嗎?平常看似漠不關心的老爸對這件事又會有什麼行動嗎?我甚至不知道之後回來少了一個在門口迎接的對象時會是什麼感覺,客廳多了一片空間又會是什麼感覺。
今天,老媽請了假,老爸也是,我們帶妳去動物醫院詢問之後應該怎麼做。老實說,我不喜歡去那邊,我知道妳也是,每次抱妳過去都能感受到妳的顫抖,每次抱妳回來都能感受到妳的亢奮。我去那邊倒不會害怕,離去時也不至於亢奮,可能單純不喜歡那個環境吧?不論是哪個醫護人員,總帶著笑容,或是說著貌似感同身受的安慰,今天,也不例外。
「對阿,我們家之前那隻也是葬在那邊」、「我們有給他安置一個塔位」、「他們會幫寵物念經,像如果是信基督的他們也有教堂」…醫生熱心的幫我們解說,但我其實沒什麼興趣,這些資訊我在網路上就找的到,我只是想陪妳走完最後一段路,以及之後能不能把妳的骨灰做成飾品。雖然昨天老爸老媽似乎沒有這個意思,可能因為某些傳統思維──死者的遺物作為飾品很怪──讓我在討論時總能有意無意地得到「反對」的訊號。但他們還是尊重我,他們知道我有這個意思,如果我極力堅持,說不定還是會依照我的想法做出來,不過他們也很奸詐,把這件事透漏給醫生知道,而醫生,則掛著同樣的表情說道,「我有聽過,但好像都不便宜」、「我是覺得他們走了就讓他們好好離開啦」、「不用說一定要留個什麼,這樣一直掛念好想也不太好」…之類的話語。
我不懂,醫生你明明也幫自己的寵物安置一個塔位、你明明也花了那筆甚至更貴的開銷、你明明也有養寵物不是嗎?難道安置塔位花費會比較少?難道塔位就是讓寵物好好離開?難道這類非傳統的紀念形式就是強留?我不懂。
「那就集體火化阿」我說了一句,他們問,我就再重複一次「那就集體火化阿」,我猜妳不會想要愛妳的人因為妳而爭吵吧?雖然我多麼想宣洩。於是我離席,走到以前妳也曾經待過的醫院籠子旁邊,想像著裏頭的白色小狗是妳(這時候妳不會吐槽跟妳顏色不同的部分吧?),跟她玩、摸她、任由她舔舐著我平時撫摸妳的那隻手。
走回家的路上我一言不發,倒是平時看似跟妳最疏離的老爸講了一堆,「其實哦,爸爸是覺得現在鬼月阿,有些習俗什麼的」、「阿你有拍照嗎?我是有遠遠的拍啦」、「一般傳統會認為拍這樣不太好啦」…云云。我不知道他對妳離去的感受是什麼,我只知道我面無表情,甚至是帶著不滿情緒的表情走著,雖然不是刻意,但我也不想特別調整,就算戴著口罩,我想還是看得出來吧?可能在別人的眼裡我正哀悼著,不然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
之後老爸找我去修車,路上看到來接妳去火化場的車子,在轉彎處我一度想按下車窗朝司機大喊,「個別火化!我之後想要做成什麼東西陪著!」,然後,看著車子在後照鏡裡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希望我之後不會後悔。另外,我也希望老爸停止路途中拙劣的安慰──「我們都要向前走」、「加油加油加油」──怎麼可以連安慰都這麼老套、這麼傳統、這麼古板。
中午過後,老爸去上班,老媽多請了一個下午。我們讓電視播著節目,在客廳划著手機,沒有人提起妳,就像妳仍然在地板上流著口水睡覺。「沖個咖啡來喝吧!」整個下午,我們聊了最近發生的事,烤了大蒜麵包配著吃,再學杯測師啜飲著咖啡。除了告知弟弟消息外,所有的一切依然照舊著,硬要說有什麼不同,今天的我們似乎花了更多時間陪著彼此。
「其實我在動物醫院的時候蠻不爽的」…一個人的時候,我隔著螢幕跟弟弟說了那些原本應該在動物醫院講的話,他一如往常的淡定,我無法得知他有沒有因此難過,但他的回應過於淡定,反倒讓我更加不悅,如果難過的話為什麼要保持這副面貌?這個不悅是對他?還是對我?我不知道。
妳離開後的這個禮拜,我們的生活就跟往常一樣,沒有人主動提起妳,是擔心講了什麼觸景深情嗎?Whatever,我們倒是花了更多時間陪伴家人,一起聊了更多趣事,一起看了幾部電影。
但好怪。
我不希望妳在我們的對話裡只剩下緬懷,我希望我們聊到妳時是笑著。家裡的一切都有妳的身影,甚至在影片裡也是!我沒辦法挖去妳的存在──看《大法官》裡勞勃.杜瓦飾演的角色失禁讓我想到妳,看《波蘭小鎮的舞犬》裡彼得(那隻狗)吃東西的樣貌讓我想到妳,連看《金剛》裡出現的恐龍、金剛犯蠢的麼樣都讓我想到妳──妳無處不在!所以我說了。
「欸媽,妳不覺得剛剛失禁滑倒的片段跟妹妹很像嗎?」我說了,我的語氣是上揚的吧?我的表情是笑著的吧?是吧?
老媽頓了一下,「哦對啊!我剛剛看到也這樣想欸!」接著笑了回應,我也笑了,我肯定我是笑著!
「喀擦」,男子按下儲存鍵,打上檔名,為這篇文章起了名字。
打開冰箱,炙熱的天氣讓飲料杯泛起一顆顆大大小小的水珠。男子走向廚房,詢問著婦人晚餐要配什麼類型的片子。廚房的熱氣讓杯外的水珠越來越多,婦人讓男子先把片子挑好,把飯菜和碗筷拿出去,把冷氣打開等著。隨著男子走向客廳,杯外的水珠承受不住自己的重量朝地板撲去,在地上攤著。男子再次進到廚房,將飯菜和碗筷拿出去,行徑中不偏不倚的踩到方才滴落於地的水漬。
「啊!妹…」身體先行做出反應,「妹尿尿在地上」這幾個字並沒有接著脫口而出,理智在此時趕到了,家裡的寵物不久前剛送去火化,手機還傳來「今日已火化」等貼心提醒。男子站在原地笑了笑,用腳把地上的水漬擦掉。
晚上要上樓睡覺時,婦人問男子「阿現在底下還要不要留燈?」兩人相視而笑,「反正,現在樓下也沒人會在半夜的時候走來走去」。
偌大的客廳空無一人,只留下一盞青光,不知道為了誰而開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