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一張給父親的籤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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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曾說懂命理的人,都知道人的命運是不能被說破,否則將起大變化,如果父親命中注定無法依靠任何親人,甚至要時常被身邊的人拖累,那麼在我寫下一切之時,彷彿詛咒般禁錮的命,會不會就此被破除,我願當那個被依之人,直到命運的終點。

 寫作者第一本作品集以父母家庭為主題或素材是很常見的,也有許多評論為此給出分析。不過,我不傾向以文學眼光來檢視初試啼聲寫就的作品,尤其是像《附神》這樣寫作時間跨度將近十年的長度的散文集:不是因為素材熟稔易寫而寫作,也並非是為了成就文學地位而寫,而是得有不得不寫的理由,才會走上這條被文字之神附身之路。

 在凝視成長過程之間看見了想像的家庭與現實的家庭差異,才能從中窺見神界與人間的差別。徹俐寫乩身父親,寫家庭,再再顯現出的是眾人眼中的「父神」與自己眼裡的「父身」的對照。世人對命運有惑,有所求,才成為常跑宮廟的善男信女,冀望神降於乩身,點撥一二。越無助,祈求得越虔誠,越像是把乩身當作真正的「父親」了:

像賣場裡哭鬧著父母買東西,對著父母情緒勒索的孩子,
即使神回:「這是人為……毋是神會使解決的……」她仍不斷拜託神。
於是我漸漸懂了,人在無助時,總會變得更加虔誠,為自己虔誠。
                            ──〈善男信女〉

 這一段精準的描述,寫的恐怕不僅只是一個神壇問事的現狀,更是每個人小時候哀求父母家長不得而衍生的情緒反應。我們從小生長也是難逃此般「把家長當神」的階段,畢竟一哭就有東西可吃,有所庇蔭,就是好的父母;但如果需求沒被滿足,這些家長父母神恐怕就要被當成天底下最可惡的混帳父母(註1)。說信眾多少有點貪婪是真,為求生存,你我都貪婪。但徹俐所說「虔誠」,指的,就是太相信有一個事事照料、有求必應的父母神存在,然而這些搖頭嘆氣說沒辦法的,都是不符所需的「父母」。

 這就是一個認知與行為的矛盾:父母也身為人,人並不為誰所需而存在,認知上我們都曉得這點;但行為上,總是覺得「我的需求該被滿足」時,此時人對於「父母」這樣一個關係身分,就擁有太多虛幻的期盼。於是徹俐觀察其它「神的孩子」的種種樣態時,其實是借了此般如人類學的田調樣本,看穿了一個巨大的心理學命題:關於成長。

 在徹俐眼中,除了附身代言之時,那不被附身時的父身是怎樣的狀態呢?父親也有少年好友,有自己的人際關係,也曾經愛寫字評論;因講義氣而跟朋友投資創業,或也因此他人與之交惡。在小孩子眼中,父母成為一個人之後,成長於焉開始。因為看清楚了這樣一個人有著種種平凡人的樣態,理解他們也曾經是有求於神的孩子(至今也許還是),我們不再事事向父母祈求一個解答或滿足,並把父神內化到心裡後,讓自己繼承當初那些「好父母」的能量,並給予他人幫助。而徹俐的書寫或許就是她繼承而來的力量,替那總是不吭聲、吃悶虧的父親說話,彷彿以自己為乩身,寫下篇篇疼惜父親及被徹俐視為精神上的父親們的字句。

 然而,在寫父親時,我總能感受到那難處,如同我自己寫父母的眾多時刻所想的:人真的能替另外一個人代言嗎?非我所經歷的,只能憑藉片面資訊、觀察、詢問而轉述,這樣的書寫,是不是剝奪了他者的主體性?然而,讀了徹俐的作品,看見那亦然「附身代言」的父親,忽而理解神明選擇她的父親作為乩身的原因,不是因為需要一個代言人,而是信眾在求事時,只是希望乩身把自己心裡的答案講出來,身為乩身的徹俐父親,即便不依賴神明口諭,也是在通書記載的規律術數,以及看遍人世百態間就參透了命運。信眾多像讀者,然而作者作為文字之神的乩身,也只是把那讀者想說的,寫了出來。

 然而退一步想,父親也是需要評價的。父親替神代言,給人命運的方向或是定義。但是父親自己是否也在等待那一句定義或評價?他做的好、做不好,其實比起渴求肯定的孩子,台灣家庭裡那寡言的父親或許更需要回應。書寫父親便成了遙遠的回答,無論父親看,或是不看,都是一張女兒藏在書裡,那令人安心的籤詩。

 讀《附神》之時,除了看徹俐書寫家庭,也不能獨漏那充滿神秘色彩的問事場景是絕佳的民間信仰側記。我從小活在都市裡,年紀越大這些儀式和場面也漸漸少見了,印象中最討厭母親把我的衛生衣拿去祭改,不僅當晚要喝符水,還要穿著那件蓋了朱印的衛生衣尷尬地上學。不過,此時的我可以理解,在這麼科學的社會裡,精神性的「神」仍有其被安置的需要。那世代存藏下來的不是迷信,也不是反科學,而是涵蓋人類記憶資料庫的心靈信息。那人未能及、科學難以解決的事情,於是交付給了神。各司其職的祂們或許透露了兩件事情:萬事萬物都有其秩序,每一種存在都有它的必然。以及,有許多事情,人是無法一手掌控的,只好降靈乩身跟你說「求不得」、「已錯過」、溫柔點的會跟你說「再等等」。

 文學之神要說的也差不多:文學不解決問題,文學問出更多問題,要解答?沒有,你要不是求不得、就是已錯過,或者像《附神》那般溫柔地說:再等等。(註2)

  1. 梅蘭妮.克萊恩的描述嬰兒的分裂心理機制(Splitting),但她的描述用得更直接一點:好乳房與壞乳房。源於幼兒對母親此一客體的原本就存在的認知,以乳房做為餵養的最直接的客體象徵來描述。不過,這樣的分裂心理機制是否也存在在父親的身上?允准我把「需求」擴大描述為「除了生理需求之外的抽象需求」。
  2. 書中一段令我反覆翻看的是〈六親不依〉之中,徹俐寫自己生為女身,本是要被出養,卻因為神明指示帶財而被留在家中。我想那或許是個理由:家中屢遭變故,經濟狀況時好時壞,換做我們這輩必然也會拒絕再多生養,書中的父親大概也有這樣的顧慮。但上一輩總有一種勇氣(儘管在孩子眼裡看起來挺盲目的),責任落下,肩頭上還有一點空間,就承擔下來吧。或許父親因為身為神職人員,附神解惑,看多了命運,更能理解神意總是不照著人的期望走,那才叫做人生的功課。那句「帶財」,恐是神明事後替人補打的一句安慰劑,但也產生了效力,讓他在人世浮沉裡,成為許多人暫且可依的浮木。

    會寫下這樣的片段,是因為我也替自己的出生/出身思考過相同的事,若當初不被選擇的是我而是他者,我會存在嗎?我若不存在,那麼現在正在思考的我又是誰?此番否定思維也長期盤據於我心中,等了很久才明白:我揣想徹俐父親的思維,其實是一種共感,也是一種解套。無論如何我等到的答案是,此刻時此刻,那些曾懷疑過自己的們,都已經成為一個大人,那是父母選擇的結果。

    謝謝這些帶我們到這個世上成為大人的大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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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職是家庭主婦,不專業書評,不專業作者。 座右銘是「喜歡吃白肉魚壽司的人,是謙虛的人」。 大家都愛紅肉魚,而我盡力嘗出白肉魚的花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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