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首日,我從一眼可辨桌椅數的教室窗外,看見了裡邊的育禎──佝僂的軀體、纖細高瘦的骨骼,沉默的姿態,不似梳整過的微捲短髮──額頭劃接鼻梁到下巴的側臉,是日本漫畫家伊藤潤二最初用黑色墨水畫出來的美女雛形,作品逐漸成熟後,這美麗的側寫輪廓更常出現在書中,配合主角們幽黯的「超現實人生」。
我掀開雜誌所剩無幾的內容,一篇專欄正介紹韓國藝術家Kwon Kyung Yup最著名的作品《Space Of Memory》,過去的時光開始倒流......。
該由何處說起?怎麼形容這名女孩在我人生留下的痕跡,我懷疑我是否有足夠的能力用我的手寫下她,那是不夠的,育禎的創傷並不是用畫筆來補捉──世界的變化跟歷史都與她無關,有點像是篠山紀信的一幅攝影:「爭戰的日軍與重疊的日兵屍身帶著斑駁的色彩,擁有鮮明色系的少女踏在這段歷史上蕩鞦韆。」也許過去的創痕跟政治使人冷感,但這些將永久與育禎的智能平行,沒有交會那天。倆人作品相似的地方是主角與背景的反差。在《Space Of Memory》中,少女身體傷痕累累;在篠山紀信的作品中,背景就是歷史的傷痕,主體則毫無所覺。
我在一所公立的啟智學校服務,雖然名為公立,但學區卻座落在一個荒僻的地區,每天,我從市區搭車到本地最大的醫院,再從醫院搭特定時段接駁車到學校,錯過早上七點的班車,必須再等二十分鐘,再錯過,這班車就不會經過學校了,回程也是一樣,我心想:那就走吧!先走一段,看到公車再招招手上車就得了。直到走回西區醫院,才發現這班車在公路行走,總不繞進學校邊的站牌。
還記得第一次來這裡的印象,映在眼中是隆重大型的建物,銀白白的,配著一路寸草不生的紅沙,進入學校才勉強看得見草綠種植,彷彿隕石炸過的地區,圍起防線。那麼大一個坑,你害怕它有什麼,所以用點巧計在上頭,搭搭建建堂而皇之,但那龐大的坑沒有什麼──你畢竟怕,怕它宇宙能量帶來的毀滅,所以落成的面積大過坑的直徑。
寥寥可數的學生在龐大建物中,造成無數空的教室,抽離點看,鋼鐵製成一格又一格的空方塊,發出長條日光燈的格子遠少於堆積灰塵的格數,就算氣象報告萬里晴空,有著銀鱗光芒的任何角落,稍有風,還是教人生寒。沿邊唯一有人跡的是台貨車改裝的行動早餐──專賣飯糰。沒趕上專車的老師尤其年輕,在餐車旁排了一串。由於時間還早,踏著紅沙路快走二十幾分鐘便進入學校,機車雖比大眾運輸便利,但由於土質不適合種植,幾年來,這段路夏天烘人,冬天特別冰冷。
啟智學校分為高年級組跟國中組,高年級組有幾個很棒的學生,外表就是一般高中生的樣子,健康活潑,這些全校前幾名的孩子,他們特別善良,但出了校園則內斂無語,有幾個男孩子,深怕一開口說話就露餡了。
「老師,雖然我這次考了第一名,可是比不上普通學校的最後一名,我在學校很快樂,可以幫忙老師收作業、照顧同學,但是我不想工作,如果學校讓我畢業,我就要工作了!我不想賣餅乾,但我想沒有公司會用我。」
「不會的,不一定要賣餅乾。如果你要賣餅乾,那賣熊米牌,那間我特喜歡。」我一時間想不到安慰的語句。孩子如果無法適應社會,那家庭的經濟又能支持多久?
有個憨兒寶寶特別出名,考上了街頭藝人,在我同學任教的學校,她媽媽就像保母經紀人,天天開車載他去表演。他非常不贊同這事,他說孩子被保護的太好無法面對現實,而且孩子用盡所有的努力,打的曲目有其限制,學了這首又忘了前面學的,況一般孩子在表演的時候,家人不只一位同去,全程保護,還要架設器材如爵士鼓、太鼓......萬一孩子將來年老、父母更衰老該怎麼辦?自生自滅?
「我說你這人怎麼突然這麼現實起來,當然你說的沒有問題,但你要想想家長,想想社會,這個孩子是憨兒寶寶的明星、偶像,家長看到這樣的例子。心裡對孩子產生了教養的期許,其他孩子看了會更努力,想要成為獨立的人,這個價值你怎麼算!而且我聽同事說孩子最高的月薪曾經有過六萬的紀錄!我深深以這個學生為榮,我希望他就是我們學校的高材生。」高中部的教職員經過我的分享,至少能重新燃起幾分的教學信心。
沒錯,絕大多數的父母不願意把他們的孩子送來這裡,他們寧願孩子擠在肘碰肘的教室,一旦來到此地,就代表孩子在常態社會失去了競爭力。
在國中重度學生中,育禎的特別之處在於她可以獨立上廁所(含大、小便),從廁所出來的時候,頂多是褲頭歪斜。她自己洗手、自己甩乾手,身上從未沾染任何排泄物的氣息,初經尚未在她該來的年紀隨生理成熟降臨,也許是營養不良的緣故導致,但站直的身高卻足有一百六十公分,她從不食肉,每餐飯總要細細用湯匙切碎了肉塊讓肉末與飯和在一起,不然,您休想讓她嚥下任何肉類,經常我見著她一口飯菜入嘴,再吐出一塊完整的肉,一碗飯下來,所有的肉都完整的在碗裡,飯粒則未剩半粒,添多少便吃多少,乾乾淨淨。
這個現象跟大多篤信佛教的東方人謀合,在特教界流傳著一種說法......過去修行的靈魂,在他們修行未完成抑或在人間的任務尚未圓滿之際,再度化身為人,經歷生、老、病、死,以償還或讓人償還的方式,圓滿前生的恩怨。不食肉又代表著對生命的尊重與仁慈,由於這個環環相扣的人生,隨時會讓欲求、心中惡念,造業更多,所以此生除了基本的飲食,成為一個無能力者,讓過往受過他們恩惠之人終其一生照護他們生活──欠得多者耗費一生照顧孩子;積欠少者,孩子便早夭回天。曾有一個無行為能力的孩子因為吃饅頭而意外噎死(孩子不知道細嚼慢嚥,所以所有的飯菜一定要處理,他們大多用吞的)。這種意外死亡,在孩子身上並非少數,但我親耳聽見,孩童的母親跟安慰她的導師對話:「我心好痛,但是醫生宣佈他死亡時,我覺得我在呼吸,我終於能鬆懈,因為我真的、真的好累。」一邊說著,眼淚止不住滴落。
育禎的傷在腦部。
請跟著育禎的母親想像一個漂亮的女嬰,六個月大,剛學會笑,同時發作人生第一次癲癇,大腦尚未發育完全,就被診斷為發展遲緩,其後被檢定為智能不足。丈夫再度經商失敗、逃離家庭,兩個哥哥再也沒見過父親。一個母親、三個孩子、龐大的醫療費跟生活壓力──大哥上了大學;二哥上了高中;母親進了醫院,而育禎年復一年,在不用上學的下午,坐在加鐵窗的窗台,甩著兩條細弱的小腿、玩著手指,因為她剛結束了上午的遊戲:將不同圖形的字體小模形丟進鏤空的方型玩具裡。對於瀕臨肝癌末期即將死亡的母親育禎並不知情;世界的美好及殘酷也與她無任何瓜葛。
有時候育禎母親會來學校看她,提及孩子在家的情況。當時,育禎母親已經癌末,肌膚呈現蠟黃色,再後來幾次到校,只平靜地跟老師敘述,自己或許不久於人世,她專注看著孩子,又提到病況,最常感覺疲勞,甚至多數時間在家只能躺著靜養。育禎很乖,給她玩具能玩一個上午,她玩累了就會看看鐵窗外面,看看人或是鳥,盯著鐵窗外移動的景物。
母親晚上的時候通常無法幫育禎洗澡,只能委託高中生的哥哥協助,女導師聽了覺得不妥,動了想把育禎帶回家的念頭......此時育禎來見媽媽,她露出了很美的微笑,步履像是小學趣味運動競賽,終於到達終點,她伸出細弱卻有力的雙手抱住母親,頭部放在媽媽的心臟,彷彿聽得到一個古老的頻率:她從受精卵成為胚胎時,媽媽心音所帶來的脈動。
班級導師去家訪時,忍不住把她坐在陽台前的模樣拍了下來,她正坐著玩雙手,背景是銀色鐵條間隔分明的鐵窗,日光從她身後照射進來......。老師給我看她的照片,我注意到照片中,她坐著的地方,有幾株盆栽已經枯黃,在她左邊的盆裡,有些雜草占據生長,看起來不是原生植物。我完全理解,女導師想把育禎帶回家照顧的心情,與其說是師生情誼,不如確切點說:育禎擁有一種聖潔的美,屬於晶瑩的美,任憑世界怎麼變化也無法毀損,無聲無欲、不再長大也不用學習,在不斷更迭的都市計畫裡,她是一方未被踏入的桃花源。聽其他老師說:育禎不大表現難過的抗議(就算強迫她學習手部的動作),大部分學生可是打老師的。她喜歡在遊戲室乘著晃盪的軟墊,嘴角上揚,悶悶的笑,就算亂髮如草(智能不足的孩子為了照護方便,通常都是短髮,剪髮時候他們若恐懼就鬧,只好不顧美觀只管效率!)但若留意她的臉孔,就連學校主任都注意到這學生的模樣,特別交代要多留意安全。她的雙唇緊閉、五官立體,我迷惘而生出一種想要擁有一幅畫作的心情。她的眼睛常總朝著遠方,若有所思──我無法不像愛一個完美雕塑作品去愛她。
我夢見要占有育禎的時候她依然是真實的她,她還是那個沒有行為能力的女孩,我把她帶到房間,輕輕地抱她,她生氣了,然後我脫下褲子,壓著她的頭,她掙扎一下……突如的罪惡感,我不再有欲念,只覺得很深的羞愧,我多希望她原諒我!我想伸手拿玩具給她玩,還沒帶她出房間夢便醒來。或者,我想得到的,就是她身上的美:她看見親人撒嬌的模樣、投入遊戲中大而明亮的雙眼、嘴角輕輕的上揚或是露齒發出清脆的一聲笑,我沒有足夠的定力去迴避這種感覺,也沒有辦法不去關注她。
學校遊戲室中,有個大型滑梯,邊緣跟上方佈滿繩索以及安全防護,地上有些中型與大型彈力球,厚的軟墊鋪滿教室,還有一個大大的球池,鞦韆是小型的,比較適合國中部特教學生。學生大部分很喜歡鞦韆,所以要排隊,對於彈力球他們大多抗拒,半強迫協助他們躺上去的時候,他們又怕又興奮,今年的高中部學生則是身體健康、發育良好,可看出父母在飲食上的照護。我被派去協助國中部的時候,看到她們班:兩個自閉症孩子都很自我,一個怕老師;一個卻把老師當空氣,把導師當空氣的學習更好一些,家境也比較優渥。另一個自閉症父母的期待則是:「不幫陌生人開門、大約知道避開危險即可」,孩子的未來,只有且戰且走。我知道這對父母健康管理做得很好,他們覺得會比兒子先走,擔心到頭髮全白,仍期望可以晚一點離世。這個孩子外表是大英雄天團的杯麵,眉毛是兩津勘吉,所有老師都喜歡他,他酷愛音樂,全班上課在看卡通的時候,舉凡背景有配樂他就站起來搖擺。
在育禎的班級,半數以上需要仰賴人換尿布──有個腦麻重症的開朗孩子坐輪椅,他知道自己是誰,叫他時也會跟人互動,笑起來很大聲,但是因為生理因素,笑起來還有講話就卡著頓號,笑聲之中有斷點的節奏。一般人則是「哈哈哈哈」連續的笑聲,他的智能不足以學習,父母期待他就開心上學就好,多與人互動。我們都認為孩子笑那麼大聲,跟父母大有關係,如果父母因為孩子過度擔憂,孩子也感受得到那種壓力。他們班屬於重度,自閉症跟育禎幾個能自己走,但只有一個認得自己教室哪一間。連育禎也不認得教室哪一間。
另外有兩位孩子一定要牽著手才能走路,其一是智能問題伴隨心理問題(孩子因為曾經跌跤,認為自己無法獨自行走,事實上她能走,但是你如果走到一半放開她的手,她站在原地會承受很大的驚恐)。老師討論的結果還是慢慢牽著,別放手了!另一個極重度的學生,走路顛簸、口水直流、眼珠歪斜,無法記住自己的名字,有時候哭鬧不想站,老師也不能心軟,畢竟她退化過於嚴重。以前特殊教育的環境不好,常聽到家長怕孩子跌,不讓孩子走動,學校的立場相反,如果還能站,要設法間歇性活動,這位學生有個特別的位置固定身體,既能練習站、手也有桌面可以倚靠。
假若全班剛好都是肢體障礙與疾病、伴隨重度智能障礙,首要照護原則為「醫療照護和飲食」,餘下時間才拿來教育和運動。運動跟職能治療主旨是為了讓生命機能更好。但如果孩子的肢體障礙跟疾病過重,運動有負擔,那也只能先進行藥物治療跟健康飲食了!癲癇的藥物總有副作用,服用後孩子對週遭環境會失去敏銳度,但又不得不用。
我不否認我受到育禎吸引,應該是說,我的敏感被她特有的氣質觸動了......正因為我從沒發自內心愛上一位女子,而育禎尚未成熟的身體卻集合我此生迄今,人生經驗中曾有所感、細細品味,隸屬於美的元素。於是,也是唯一僅有的一次,我的雙手將她乘坐的軟墊越晃越高,她是多麼開心,潔白的牙齒慢慢的順著柔和的笑容跑了出來,晶亮的眼神散出一種極為幸福的光采,上帝啊!我遇見的可是人類?
從遊戲室回到教室時,上課沒過十分鐘,育禎的癲癇便發作了,這次發作的情況遠比之前嚴重得多,也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發作,她顫抖的頻率超過幾分鐘之後,我拿了氧氣筒幫她罩上,她還是不停的顫抖,臉色逐漸變成青紫,眼神空茫望著前方,全身非常蜷曲,似乎有個她熟悉的過去呼喚著她,我在第一時間就令她側躺,我經驗不夠多,通常我的學生癲癇發作很快就結束,但我知道,就算多了十秒,對孩子來說也是很危險的!她的嘴邊開始溢出白沫,這是十分緊急的狀況,救護車馬上到了,再多的愧疚,我也無力為她做什麼。
幾天過去,她終於來上課,彷彿什麼事也沒有發生,只是返家休養期間小腿多了一塊直徑五公分的燙疤,天曉得受傷當時她有沒有哭?她的母親說是被機車燙傷的,她看來總是沉靜。有幾個國中生看起來還像五歲的幼兒,這些孩子的生活會特別好,甚至辨別不出和一般幼兒的不同,永遠不用長大,不用擔心從幼小長成粗野模樣,其他功能好的小孩,長大就必須面臨社會,而社會又是那麼生物性,弱者終將被淘汰。
謎一樣的育禎,原創的慢板樂音,在夜深某一個時空與我相遇,聽到美麗的聲音,想起人魚傳說,看到不言不語的育禎,我想到《魔戒》的精靈。是的,在我見到她的時候,她以一個少女的姿態,在我離開的時候,她沒有絲毫長大的跡象,永遠不老的軀體啊!德國藝術家Gerhard Richter一生在相片、機械關係中創作繪畫藝術,他說:「油彩這種創意媒材能捕捉到人類心靈深處,相機受限於物理因素,無法表達人類的情感。」其作品表現強大的寫真力,如相片般。
我將育禎的照片一張又一張拿去相館洗出來,卻洗不出她的神韻。
一日日過去......我在假日午後,如常被刺眼陽光喚醒,在濃厚工作倦怠中騎著小機車趕打卡,冷冽的早晨空氣混著水氣,在冬日進入嗅覺神經。夏日我在等候綠燈亮的倒數中,躲進大卡車或天橋的陰影避開烈日;這個時節,我在放晴的午間曬太陽,也許買再版的暢銷雜誌或看最新的推理小說;洋洋灑灑如旅行家分享剛從地理頻道學來的新知;看引發群眾共鳴的展覽;為同理念的抗議者喝采;與全球一起跨年。偶爾在疲勞的轟炸下跟家人開會,或跟親密友人進餐、自己吞下失戀的眼淚、失眠就喝三十CC龍舌蘭。
以上,像死別般觸不到育禎,癲癇反覆發作,她的情況只會下滑,大腦經常缺氧的結果,只有從世上消失的可能。也許她將投生到一個正常平凡的身軀,人生旅程如我我們一般,但是現在的育禎就只是靜靜的美著、靜靜的歸塵,如果要我多寫些文字做為結束,不要讓一切顯得如此淒清而冷淡,我也已經離開她非常、非常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