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你們呼籲讓我們的人民在自己的土地上建立獨立國家的主權。今天我帶來了橄欖枝,也帶來了自由戰士的槍,不要讓橄欖枝從我的手上掉落。我重複一遍,不要讓橄欖枝從我的手上掉落”,這是1974年,阿拉法特在聯合國大會的演講片段。彼時其乃巴勒斯坦解放組織領袖,巴解更是阿拉伯國家首腦會議承認的巴勒斯坦人民唯一代表,以及聯合國授予的觀察員,如此疾呼承載的民族意義,不言而喻。
然而近半世紀過後,巴以衝突並未消解,巴勒斯坦的建國夢則依舊遙遠,橄欖枝顯然早已蒙塵,自由戰士的槍也難再替民族爭取尊嚴。1993年巴以簽署《奧斯陸協定》,雙方相互承認,以色列軍隊一度撤出部分佔領地,和平之風彷彿吹滿人間。但10年不到,巴勒斯坦便於2000年爆發了第二次大起義(阿克薩群眾起義),脆弱的互信由此碎成滿地瓦礫。
隨後的2008年“鑄鉛行動”、2012年“雲柱行動”、2014年“加沙戰爭”,更在在說明了巴以和平的步履維艱,正如近期已逼近全面開戰的齋月衝突。
齋月為何染血
5月10日晚間,以色列國防軍發表聲明稱,加沙地帶武裝人員於同日向以色列發射超過150枚火箭彈,已撤底越過“紅線”;作為報復,以色列亦空襲了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位處加沙地帶(Gaza)的130處目標,包括哈馬斯指揮官的居所、哈馬斯情報總部、火箭彈發射架、軍事哨所與地道等,造成8名以上武裝人員死亡。
5月11日,衝突愈演愈烈。以色列的空襲引發了內部阿拉伯人口的大規模示威,位處特拉維夫東南15公里的羅德市(Lod),便有3所猶太教堂與數10輛汽車被燒毀,市長只能請求中央介入,以平息“近內戰”的失控局面,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由此宣布羅德進入“緊急狀態”,打破1966年起便不曾對阿拉伯社區發布此令的紀錄。此外以色列北部的阿拉伯與猶太裔混居城市阿科(Acco),亦有餐館遭到焚毀,84歲的長者性命垂危。情況之混亂,由上述案例便可窺知一二。
5月12日,雙方開始了刀刀見骨的過招。以色列對加沙發動大規模空襲,摧毀了數10做警察局與安全設施;哈馬斯則發射了850多枚火箭彈,擊毀以色列建築物和汽車。以色列國防軍因此於同日宣布,強制部分以色列中南部學校停課一週。截至5月13日,已有72名巴勒斯坦人在衝突中死亡,其中包括17名未成年人以及多位哈馬斯高級將領,以色列方面則有6人死亡,100多人受傷。損失慘重的哈馬斯雖提出停火協議,卻遭內塔尼亞胡拒絕,以色列空襲恐將持續。
此次事件堪稱2014年加薩戰爭後,巴以雙方7年來最激烈衝突,究其原因,兩大關鍵點燃了仇恨的引信。其一,是東耶路撒冷謝赫·賈拉(Sheikh Jarrah)街區的定居點衝突。5月以來,以色列當局開始驅逐此處的巴勒斯坦居民,以暴力手段推進猶太近居點,引發了巴勒斯坦社群的極大不滿,後者由此走上街頭。
其二,是自4月起便隱隱發作的阿克薩(Al-Aqsa)清真寺衝突。4月13日,穆斯林齋月初始,以色列當局便以安全為由,在通往阿克薩清真寺的大馬士革門處設置路障,引發了阿拉伯居民、猶太居民、以色列警方的三方緊張。4月23日,大規模警民衝突在大馬士革門前爆發,緊張氛圍傳滿了耶路撒冷的大街小巷。5月7日,聚集在阿克薩清真寺的示威者與警方衝突再起,導致超過200名巴勒斯坦人受傷。以色列政府順勢取消了5月9日的耶路撒冷日慶祝集會,並派遣軍警進駐東耶路撒冷維穩。
上述兩大事件招致哈馬斯警告,但以色列政府顯然未多加留意,這才有了5月10日起的一連串衝突。平心而論,綜觀衝突結構,事態的失控雙方皆有責任,巴以衝突行至今日,已近乎步入和解死結,困於其中的平民屢屢受害,更令仇恨難以化解。
興亡皆因民族主義
而細究困局之所起,首要原因,便是巴勒斯坦議題的逐步邊緣化,不論是在國際場域,抑或阿拉伯世界,各界已難如過往般,為其拋頭顱灑熱血,致使巴勒斯坦淪為猶太復國主義的俎上肉,任憑以色列軍警宰割。但會有如此發展,又與中東各國的血淚過往息息相關。
自1948年起,巴以衝突先後在中東引爆四場大規模戰爭,以色列、黎巴嫩、埃及、敘利亞、約旦等皆被捲入戰火漩渦,黎巴嫩更因巴解滲入南境,觸發了國內敏感的宗派衝突,於1975年爆發長達15年的內戰,曾經的“中東小巴黎”輝煌難續。其餘參戰各國,則因軍事開支大為壓縮發展預算,而頻現內部治理問題。
在此境況下,阿拉伯世界的精神狀態漸遭敗績反噬:1950年代起,“泛阿拉伯主義”曾在埃及帶領下一度風靡,彼時的巴勒斯坦建國事業,被奉為阿拉伯國家責無旁貸的義務、一代“阿拉伯人”的鬥爭目標。然而初始的奉獻心念有多強,未來的悔恨厭棄便有多深。1970年代起,屢戰屢敗的挫折,耗盡了人們對“阿拉伯人大團結”的信仰,不僅埃及與約旦於1979年、1994年先後與以色列建交,各國亦不願再為巴勒斯坦大動干戈,有志之士僅能團結在“泛伊斯蘭主義”的旗幟下,盼以宗教這把穿雲箭,為反猶太復國主義陣營添柴加火,故1980年代起,反以主力成了穆兄會、哈馬斯等激進伊斯蘭組織。
然而這般掙扎,終究沒能扭轉乾坤。不論是“阿拉伯人”抑或“穆斯林”,面對以色列的鐵蹄,似乎都只能臣服在戰敗的宿命下。巴勒斯坦建國事業亦漸成燙手山芋,各國雖願在某些場合“演示”感人兄弟情,從集體譴責到演講力挺等,不一而足;但若論及實際行動,便是往往只聞樓梯響,不見人下來。
要而論之,當年西方強制扶持以色列於中東建國,一來是為培養戰略跳板,二來是為遮掩二戰中,各國皆在一定程度上響應納粹反猶屠殺的罪惡,是故滿足猶太人的建國要求勢在必行,卻也注定了往後的屍山血海無可避免,且一切成本全由中東各國承擔。
在此境況下,倘若各國懷有“阿拉伯人休戚與共”的信仰,則敗績與犧牲或都能被寬宥,甚至還會成為某種光榮勳章;但如今的世界,乃是主權國家與民族主義當道的年代,不願為巴勒斯坦建國事業無限犧牲己身福祉,其實情有可原,正如“約旦人”、“阿聯酋人”、“巴林人”、“蘇丹人”、“摩洛哥人”等,亦會將國族身分視作高於“阿拉伯人”的存在,並為國家利益而同以色列建交般。
面對巴以近年次次衝突,外界對阿拉伯各國的譴責從未停下,然而除卻以“冷漠”、“缺乏民族情感”等字詞口誅筆伐外,人們或許也該反思,各國對巴勒斯坦曾經的情義相挺,乃是“泛阿拉伯主義”年代下的特殊產物,如今時移世易,外界仍徒以過往情懷苛責今人,不啻又是另一種事不關己、自我投射的冷漠。自中東經歷了從泛民族主義,到國族主義的精神變遷起,巴勒斯坦議題的邊緣化,便注定會是種無奈的歷史必然。
“兩國方案”已是巴勒斯坦現狀
而巴以衝突的第二層困境、亦是外界最常忽略的,便是“兩國方案”的窒礙難行。簡言之,以色列當今輿論已少有此般空間,巴勒斯坦更是已在內部實現了“兩國方案”。
綜觀以色列政壇,左右光譜約有兩大分斷依據,一是對巴以衝突的立場,二是對以色列國體的想像。在前者的場域中,左派向來主張兩國方案、兩大民族的和平共存,右派則力主持續推進軍事占領、對巴勒斯坦強硬、反對和談等;而在後者的輿論樣態中,左派向來主張維持以色列的世俗路線,右派則堅持保留猶太教的信仰規範。
回顧1990年代的以色列,乃是工黨等左翼政黨的天下,社會輿論也普遍同情巴勒斯坦人,故而能有1993年的《奧斯陸協定》,巴以和談備受期待,“兩國方案”亦在討論議程上。然而2000年巴勒斯坦第二次大起義爆發後,諸多無辜平民受害,巴以和談的輿論市場大為流失,工黨等左翼陣營亦逐漸泡沫化,各界普遍期待強硬的右翼政府,能以相對高壓政策,保護以色列的國家安全。內塔尼亞胡從而重返政壇,並自2009年擔任總理至今。
在其治理下,以色列內閣號稱“有史以來最右”,不僅持續開闢定居點,更頻頻壓縮巴勒斯坦人生存空,引爆此次齋月衝突的“謝赫·賈拉定居點爭議”,便是此般脈絡下的產物。如此蠻橫行為若發生在1990年代,或許還會招致以色列左翼指責,表示“撤出佔領地才能保障國民安全”;但在今日右翼氛圍瀰漫的以色列社會,“併吞等於安全”的邏輯,才是多數的政治正確,要將“兩國方案”提上議程,無異緣木求魚。
而在巴勒斯坦一方,“兩國方案”看似是最佳解方,卻也無異於天方夜譚。原因便在,巴勒斯坦並非外界想像的、深懷民族團結獨立意識的的統一實體。當今各國承認的,是法塔赫(巴解中最大派別)主導的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其由阿拉法特一手創立,代表海外、世俗的巴勒斯坦獨立勢力;然而實際控制加沙的,卻是於1987年成立,代表本土、伊斯蘭路線的哈馬斯,意即此次齋月衝突的當事方之一。
在是否承認以色列上,哈馬斯立場相對激進,不願同法塔赫一般承認以色列,故其反對“兩國方案”,欲行只有巴勒斯坦一國的“一國方案”;而在行事手段上,法塔赫近年多是談判至上,哈馬斯則向來主張武裝鬥爭,故而會有諸如齋月衝突中,對以色列的火箭襲擊。法塔赫與哈馬斯不僅在諸多議題上立場相左,更難在同一政府中共處,雙方競爭由選票走向街頭,終在2007年爆發了加沙戰役,超過600為巴勒斯坦人喪生,哈馬斯最終成功奪取加沙控制權。
此後象徵巴勒斯坦團結的大選便被持續推遲,至今皆未舉行。即便哈馬斯最終與法塔赫在政治規劃上達成妥協,同意在1967年的邊界基礎上建國,而非徹底推翻以色列,雙方仍是水火不容、各自統治,對外談判更是各說各話,以色列右翼之所以認為“併吞即是安全”,有一原因便來自“巴勒斯坦的說話不算話”,即就算與法塔赫主導的政府簽署和平協議,也擋不住天外飛來的哈馬斯火箭。巴勒斯坦內部的“兩國方案”,已讓其失去坐上談判桌,洽談真正“兩國方案”的資格。
眼下的齋月衝突,在阿拉伯各國無心支援、哈馬斯要求停戰的背景下,應不至於演變為全面戰爭,而是有更大機率重複過往巴以加沙戰爭的模式:在國際頻頻勸阻下,以色列結束空襲,但巴勒斯坦平民付出慘痛代價,而衝突將在幾年後再起。
- 本文由《觀察者網》於2021年5月14日首發,歡迎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