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戶川亂步。日本歷史中不得不提的推理大師,說來逗趣,我首次聽聞江戶川亂步之名竟然是從名偵探柯南。當縮小的新一面對小蘭的質疑,情急之下從背後書架擺放的書籍取得靈感—江戶川亂步結合柯南道爾—世界推理文壇上不可不提的兩名作家。
左為中村明日美子繪製《人間椅子》封面。,右為《D坂殺人事件》封面。
江戶川亂步生於1894年,有個平凡不起眼的名字—平井太郎,身為平井家的長子一生多舛,因為家庭關係差點沒辦法念完早稻田大學。從小嗜讀海外偵探小說,而踏上偵探小說家之路,選擇以他最為喜愛的作家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日文發音,轉換為Edogawa Ranpo。
坦白說,我並非推理小說迷,從小接觸過的偵探解謎漫畫只有《名偵探柯南》與《偵探學園Q》。成年後看過福爾摩斯電影與影集,我還未讀過原著作品。開始閱讀本格派偵探作品,我腦袋就停不下來猜測誰是最終兇手,若是做案手法太過唐突便會讓我出戲。最終兇手伏法吐露心聲後,我才知道是鼻屎大的動機,汪洋般的殺意。
久而久之我也漸漸遠離本格派推理作品了,除了像是湊佳苗的《告白》,抑或是宮部美幸《所羅門的偽證》等融入社會議題的作品才得以引起我的興趣。以江戶川為首的變格體小說倒是引起了我的興趣。變格推理小說家善於營造詭譎怪誕的氛圍,以及深刻描寫犯罪者心理狀態。其中可能會有鬼怪,幻想等要素。變格派與本格派不同的是,比起作案手法更在意整體故事營造。
人間椅子為江戶川亂步短篇小說集,大部分篇章以“我“第一人稱視角出發。筆者閱讀的版本獨步文化出版的人間椅子小說集,封面由日本漫畫家中村明日美子所繪。老實說中村明日美子刻意拉長的人體,素雅的上色技巧,如勾眼線般的拉長鳳眼,呈現出的”脫力”感十分符合人間椅子的調性。瞬間將讀者帶入一個”不正常”的狂想世界。
自我物化的旅程—人間椅子
一位其貌不揚的製椅工匠竟然異想天開鑽進他製作的奢華手扶椅中,人椅合一的他,開啟了一段不可思議的旅程。
人間椅子的文體看似書信,不如說是一篇沉重的告白。告白的對象是工匠一見傾心的豪宅女主人,同時也是一位女作家。一張由職人巧手製作的扶手椅,竟然得以讓工匠跨越了階級障礙,自由穿梭在大使館宅邸,豪華旅社與女主人豪宅。工匠也藉由自我物化的過程,感受著乘坐在他身上的客人肌膚的觸感。人間椅子巧妙之處在於他的題材創新,椅工匠第一人稱視角"我"為出發,讀者藉由工匠之眼,感受著他的私密齟齬,閱讀的當下彷彿我們在深埋進穩暖的扶手椅之中。平時仰賴的視覺,聽覺都離我們遠去,取而代之的是肌膚的曖昧接觸。
馬克思提到異化的例子中,工匠傾盡勞動力與時間製作出一把椅子,椅子卻在資本主義下商業市場成為了神,成為了製作者負擔不起的商品,在商品上見不到勞動者的心血,只有價格。
人間椅子中的主角自己鑽進扶手椅中一窺花花世界。自我物化的動作,反倒是讓自己接觸"偶像"的一把鑰匙。
誰能想到會有人躲進扶手椅內只為了與人一親芳澤?若是想像每日坐著的椅子底下藏著陌生男生,想必多數人都會嚇到花容失色,製椅工匠的視野之於信末女主人恐懼,亂步筆下的人物心理描寫,著實妙哉。
狂氣的終結—跳舞的一寸法師
狂歡的晚宴,唱歌跳舞的男男女女與一位侏儒。曲終人散之後,晚宴的結局會是...?
跳舞的一吋法師一文可說是將亂步狂氣,異色的風格嶄露無遺的作品。讀者一開始會看到一個狂歡的晚宴,這等晚宴倒是跟覆面的舞者中上層階層的晚宴不同。本文主角為一寸法師,有出版社將此篇翻譯成《跳舞的侏儒》,而此篇以日本傳說故事中的一寸法師稱之。
古典歐洲的戲劇中經常穿插弄臣的角色,弄臣一職通常由侏儒,小丑擔任,負責做出滑稽的動作取悅大眾。跳舞的一寸法師故事中的侏儒便是在晚宴擔任這個角色,他是宴會中的配角,在場的與會人員皆不把他當一回事,群眾藉由酒醉之意將一寸法師玩弄於掌心,而一寸法師也不以為意,仍然陪著眾人演出一場戲。一寸法師的故事讓筆者想起了馬戲團中的畸型秀(freak show),藉由展示異於常人的人體吸引觀眾目光。當眾人將一寸法師當作陀螺玩耍的同時,讀者也會不自覺為他叫苦。失去理智,被酒精氛圍渲染的人們,沈浸於歡愉與狂氣之中誰又能在這個瘋狂的氛圍中喊停呢?
17世紀歐洲繪畫中的侏儒人像。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16555
故事最讓我震驚的是在於後半段的鋪陳。當眾人開始起哄玩起了魔術中的人體分割,一寸法師將刀具插入魔術箱內傳出女性的哀鳴,讓在場的眾人誤以為是逼真的魔術。本故事巧妙之處在於對於何為真實何為幻覺,一切都是表演,在表演的當下沒有道德,一切都是為了取悅觀眾,那一寸法師藉由魔術表演展開的復仇劇,巧妙以表演掩蓋了殺意。最終讀者還是如霧裡看花,究竟是酒精惹的禍?或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殺?不得而知。我們只知曉夜色中狂笑的一寸法師令人不寒而慄。
國家機器下的殘骸—芋蟲
一位因戰爭失去四肢的傷重士官與妻子生活在鄉間小屋內,會是甚麼光景?
芋蟲是本短篇小說集我最喜歡的一篇。亂步生活的年代從明治到大正,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大環境的因素也讓他創作走走停停一陣子。本篇芋蟲男主角即是為國爭光的士兵,國家感謝他的付出犧牲,因此賜予他象徵最高榮譽的勳章。但是國家的榮光也喚不回健康的身體。最終,他成為了芋蟲,只能苟延殘喘地活在世上。
本篇以須永中尉(芋蟲)之妻—時子的角度出發,本應是幸福美滿的家庭生活,時子在醫院迎來的是口不能言,只剩軀幹的丈夫。日復一日悉心照料之下,須永中尉的狀況也不見好轉,久病面前無孝子確切執中了時子的心聲,時子口中所稱的丈夫並非是"旦那"(日文的先生),而是廢人。時子對於先生(芋蟲)仍保有著性慾與情感,但是面對眼前這個"還能被稱為人嗎?"的生物,她擺盪在親情責任與厭惡之上。(有時我覺得時子的口吻就如同昆蟲學者般理性。)
亂步因此花了許多篇幅描寫須永中尉的外貌以及生活方式。
書裡提到:
那猶如一條巨大黃色蠕蟲,或時子總是內心形容的畸形肉陀螺。
當人成為蟲...須永中尉並非像卡夫卡變形記中主角倏忽間成為巨大甲蟲,而是因為戰爭強迫成為了芋蟲。成為了人人懼怕且厭惡的存在。
當時子將筆塞進了芋蟲口中,希望須永能夠與他對話,須永卻只寫下「勳章」「榮譽」。榮光一時,悲哀一世,若是為了那瞬間的榮光,賠上了人生,想必是十分慘烈的代價吧?芋蟲最後的結尾也許是須永中尉最好的解脫。亂步以芋蟲一作,或是時子之口,描寫戰爭對於人類的殘害,為不可多得的反戰作品。
丸尾末廣畫風如同劇畫般細緻,寫實的人物為整部作品增添了恐懼感。
殘酷 瘋狂又悲哀,獵奇又滑稽,拋棄一切的理性,只顧耽溺在無邊無際的狂氣之中。
此句出自書籍封底,形容亂步的《人間椅子》的短篇小說集恰當不過。
當筆者闔上小說,我深深為亂步懾服,他筆下故事充斥著狂氣,瘋狂,充滿了慾望的投射,讓讀者閱讀的過程幾度不安但是又迫不及待想要快速讀完。筆下主角並非為正向帶有正義感的主角,他們也沒有遠大的目標與志向,他們就只是常人,升斗小民,因為先天或是後天遭遇受到壓迫,而做出異於常人的行為。
本書後半段收錄了山前讓與傅博的評論,尤其是亂步研究者山前讓評亂步的一生,寫得十分詳盡。看完之後對於亂步的職業生涯有更深入的理解。因為過於喜歡西方推理小說而走上作家之路。他的創作之路也並非一直順遂,一邊工作一邊寫作,卻因為不適應職場而過著苦哈哈的日子。直到《兩分銅幣》出版讓他正式踏上推理小說家之路。連日本推理大師都是這樣苦過來的,那我們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山前研究亂步時發現亂步個性中的雙面性,一是孤僻,閉門造車的亂步,一是積極社交,穿梭於各大活動的亂步。筆者認為這種雙面性對於創作者而言道是正常不過。若不擁抱孤單哪能有時間創作出好作品呢?有趣的是他一方面厭惡自己的作品而停筆,一方面又因為過於熱愛推理小說而繼續創作,從這一點看來亂步也是對自己甚嚴的完美主義者。
最後,閱讀完人間椅子時夜已深了。因為此書我成為了亂步筆下的孤魂,耽溺於異色狂想曲中。也希望有興趣的朋友能夠一探亂步的世界並享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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