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楊過的愛與愁(下)

而楊過在幼年，沒有被良好顯赫家庭郭家收養，而成長過程又在教會學校逃學(男性世界的全真教)，在女性世界的古墓派長大。所以就缺少了父親角色的模仿與學習，造成性格的偏激與敏感。

雖然一路走來，眾多女性包圍著他，讓他享受眾星拱月的優越感。但是女性價值觀的柔性愛，並不能讓他的人格走上正常軌道。在他知道郭靖和黃蓉，曾經誤殺了他父親楊康之後，他就假意回到襄陽城，趁郭靖睡著，要做暗中行刺的卑鄙行動。而因為和郭靖黃蓉的殺父之仇，被蒙古王子忽必烈，以高官厚祿誘惑，加入了敵軍蒙古的陣營，作了叛國的事情。

眾多女性對楊過的愛，以及小龍女對楊過的夫妻愛，並不能讓楊過也產生對國家同胞的愛；充其量只是滿足楊過的兒女私情而已。而一件偶發的事情，讓楊過叛國罪惡的人生，拉回正常軌道。

楊過在樹林行走，看到大隊蒙古兵從縣城經過，一個蒙古兵竟然以長矛刺著一個嬰兒，騎著馬將嬰兒吊在槍尖上玩弄，而那嬰兒還未死，哇哇可憐亂叫。楊過這時生氣了，因為他也曾經是一個亂世的幼兒，於是他出手，把蒙古兵殺了，救下了嬰兒，但嬰兒被虐待過度斷氣了。

楊過一路行去，眼見都是蒙古兵殘害宋朝百姓的暴行，他開始疑惑，自己為了復仇和個人名利地位，投效蒙古這種暴力團體，是對還是錯。過去的楊過，命運都是被別人牽著走，為兒女私情，恩怨糾葛團團轉，可說是茫茫然的亂竄。但是在親眼見到蒙古軍的暴行之後，他第一次覺醒，自己該為什麼樣的價值觀而活，日後展開對抗蒙古兵，救助宋朝百姓的義行。可說是從此，楊過才正式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

後來他遇到正氣凜然的丐幫幫主洪七公，對於儒家倫理，男性價值觀的定位，才開始成形。後來又遇到出家的皇帝一燈大師，對於佛教中男性的超然智慧，慈悲救世，也有了體悟。再遇到道家的老頑童，對於道家中男性的放下慾望，逍遙無煩惱的道家境界，也有了領會。(洪七公，一燈大師，老頑童三人，代表著中國文化的精華-儒家，佛教，道家)

自此，從小沒有父母管教，闖禍無數，無法無天，在眾多女人感情中糾纏的楊過，終於因為幾位正面男性的啟發，因而破繭而出，補足了他心中缺乏父親角色，男性行為示範的缺憾。

小龍女跳下絕情谷時，在山壁上，留下了十六年後再見的約定。雖然那只是小龍女怕楊過跟著他殉情，所留下的善意謊言，卻給了楊過一絲盼望。
而一向視楊過為眼中釘肉中刺的黃蓉，也被楊過與小龍女的無瑕的真愛感動，發起了善心，為了不讓楊過跟著妻子殉情，替小龍女圓謊；說有個南海神尼，十六年來中原一次，小龍女是被南海神尼帶走，去治絕情花毒了。
前面筆者所言，對愛情的負面性弊端，多所闡述，而小說發展到這裡，則呈現出愛情的正面性。小龍女從小遵從師傅教導的玉女心經，寡情少欲，心性冰潔單純，縱使後來破了道門戒律，動了情念，愛上了楊過；但是小龍女寡情少欲，冰清玉潔的心性依然。
二十歲就和楊過雙劍合璧，打敗蒙古西藏第一高手金輪法王，揚名於全中原武林，世界上最好的榮耀與名利，小龍女並不在意。全中原武林反對她和楊過師徒結婚，她想的不是自己的委屈，而是楊過的前途，於是遠離楊過，想讓中原武林原諒楊過，讓武功卓絕，立下大功的楊過，能成為日後武林中的重要人物。
而楊過竟然放棄郭靖許配郭芙給他，以及暗示日後繼承武林盟主的意思，頭也不回地離開襄陽城武林大會，天南地北地的尋找小龍女。
楊過與小龍女這對有情人，有著高強武功與絕頂的聰明才智，只要出手，就可以得到天下所有名利與榮耀，但是那對他們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有彼此的心心相印，單純相惜。
在小龍女患了絕情花毒，跳下絕情谷的這一刻，精明幹練，滿腹智計的黃蓉被震動了。她從小詭計多端，聰明絕頂，為了愛郭靖，幫她出了很多主意度過難關，但也使了不少壞心眼，因為郭靖的忠厚淳良的性格感染，黃蓉才變得比較善良，心機收斂不少，轉而由攻反守，只去防備別人的壞心眼，甚少用心機去攻擊別人。
當年郭靖除了黃蓉，還有蒙古公主的婚約，穆念慈的指腹為婚，黃蓉蹦上跳下的，花了好多心思與計謀，去排除郭靖其他的女人。現在眼見小龍女對愛情的態度，自己得絕情花毒將死，還考慮楊過日後的幸福，曾勸楊過和自己女兒郭芙在一起。
寡情少欲的小龍女，對愛情的態度如此單純而動人，幾乎沒有私慾與占有，那種純粹的愛情，讓滿腹算計謀略的黃蓉感動了，心中對楊過是惡人楊康之子的猜忌，對楊過從小狡猾，而判斷他長大必然是惡人的歧視偏見，也在小龍女與楊過的單純動人愛情面前，融化消解了。
黃蓉雖然在桃花島撫養過楊過，卻將他視做小蛇必然會成為巨蟒害人，所以心中討厭，從未對他有母性關懷。但是在看到小龍女與楊過的愛情，她明白了楊過這孩子不是壞人，於是像個母親哄孩子一般，編謊言告訴楊過，有個南海神尼，十六年來中原一次慈悲度化眾生，小龍女應該是被南海神尼帶回南海，治情花毒去了，要楊過耐心等小龍女十六年，就可以再團聚。

其實據金庸自己的文章裡表示，寫神鵰俠侶，本來打算寫十六年後，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且被黃藥師告知世界上根本沒有南海神尼，他知道了小龍女已跳下絕情谷死，十六年之約是假的，於是就跟著跳絕情谷殉情，然後本書以悲劇收場。

但是神鵰俠侶，是金庸自己新創辦的明報，其中的連載文章裡，讀者最喜歡看的一篇連載，可說是銷售量的保證。如果寫成悲劇，讀者會抗議不買明報，這就值得傷腦筋了。寫成悲劇，神鵰俠侶就跟莎士比亞或西方小說一樣，藝術性就比較高，而寫成喜劇，就變成商業的市俗小說。

而金庸身為報社老闆兼連載小說作家，只有捨棄藝術性，而遷就商業性，把神鵰俠侶的結局寫成喜劇。而神雕大俠楊過，如何和小龍女重聚，如何集結群俠和蒙古軍對抗，如何在襄陽城保衛戰中，以絕頂武功擊斃蒙古皇帝，使得蒙古倉皇退兵，使宋朝的國運延長了二十幾年；這些情節，比之前面的勾畫人心，剖析愛情的十幾種面向，其文筆及佈局的精緻度，實在是差了一點。但是如果是男性讀者，看後面的戰爭場面，和高手打鬥，是十足過癮的。

文章的最後，我要講講神鵰俠侶中，故事以及人物的取材靈感，是從那裏來。金庸的傳記中，因為日本入侵中國，八年抗戰。本名查良鏞的金庸，離開了海寧富裕的官宦家庭查家，逃到國民政府臨時首都重慶，就讀中學。

金庸是個聰明又頑皮的孩子，對女性也很多情，但是在重慶那種克難的環境中，被嚴肅的師長管教，兵荒馬亂又無暇追女孩子，精神是很苦悶的。那時只能看唐人傳奇，或王度廬臥虎藏龍一類的武俠小說解悶。

而當時重慶的高中管教嚴格，而聰明的金庸覺得，像教務主任那個人，品格做人都蠻卑鄙，但是因為當了教務主任，動輒道德品格的教訓學生，覺得言行不一很噁心，於是他寫了一篇嘲笑教務主任的文章「愛麗絲夢遊中學記」，還自己畫插圖，把教務主任畫成愛麗絲故事中，人頭蟲身的蛇。最要命的，是十七歲的金庸，把這個嘲笑文，貼在學校公告欄上。

這一貼，全校學生都樂了，但是教務主任火了，於是匯報國民黨教育單位，給金庸一個退學的處分。後來只好轉學好幾次，才完成高中及大學學業。從這件事看，金庸寫的楊過，其實是他自己鬱悶的青少年心情。那種聰明又反抗傳統，幼稚不懂事，又想自己獨立的矛盾狀態。

而神鵰俠侶裡的小龍女，原型可能是來自於，他在香港暗戀的女明星夏夢。而神鵰俠侶裡為國為民的郭靖大俠，可能取材自國民黨將軍張自忠，當時日本軍隊侵犯襄陽，到處燒殺擄掠，一路殘害中國百姓，很多支軍隊已經自知不敵日軍，其高科水準的精良槍砲，紛紛撤退。只有張自忠將軍，率領孤軍守衛襄陽。當時的報紙曾寫著，百姓對國民黨軍隊紛紛撤退，不保護他們而覺得很害怕，而對義氣相挺，前來死守襄陽的張自忠將軍，稱其保護百姓的襄陽活關公。後來張自忠的軍隊，被日軍很快消滅，張自忠不肯逃回重慶，舉槍自盡殉國。讓日軍尊敬的以待以國葬之禮將他埋葬。由此觀之，郭靖大俠的責任感，保護百姓，忠義，似乎和張自忠將軍很像。

而神鵰俠侶裡的武林大會，與蒙古軍的大戰等，和金庸在重慶時，感受到的中日戰爭的氛圍，有很大的關係。

而黃蓉和楊過，兩個聰明絕頂的人，從楊過小時被黃蓉夫婦收養，黃蓉對狡猾楊過的猜忌，到楊過長大後，善用聰明才智，屢出奇計克敵，為國為民奉獻，讓黃蓉放下對楊過聰明的威脅感，而接受他為後輩養子的過程。

這是金庸從小叛逆，到二十五歲到香港當記者，變成當紅武俠作家，到自己創立報紙，諸如報導同情大陸逃亡香港的難民，使得香港民眾同情難民，使得香港政府在民意壓力下，將難民從不人道的集中營放出，讓他們取得香港身分證。

而這時功成名就的金庸，真正自己開始為人付出，做出一些有益於人的事情的時候，這才發現他高中時，學校裡面那些討厭生硬的品格教條教育，其實在出社會後，是可以行善救人的。(如明報同情報導難民不人道待遇的義舉)。

黃蓉和楊過的水火不容，正如金庸和傳統價值的衝突，而等金庸自己當報社老闆時，卻用中國傳統價值的「仁義之道」加上西方人道主義的闡述，做了長達一兩周的同情救助難民被港府集中，環境極差的同情報導，後來也成功感動了香港民眾，民意壓力使得港府讓步，讓難民離開集中營，給他們身分證在香港安樂工作生活。

而長大成為文化聞人的金庸，與傳統價值的衝突已緩和，甚至有時還要用傳統價值來處理人際和社會問題。這正如神鵰俠侶中，黃蓉（傳統價值）和楊過（聰明叛逆少年）的互相了解與和解。

而神鵰俠侶中，楊過的兩位師父，郭靖和趙志敬，同樣是強調儒家品格與傳統，但是郭靖秉持儒家品格與傳統，挺身血戰，冒著生命危險，守衛國家前線的襄陽城。而趙志敬，是用儒家品格與傳統，用來使喚徒弟，交結師兄弟，藉以攬得全真教教主的位子，然後再叛國向蒙古投降，獲得大汗給予的官位。

對於中國的品格傳統，金庸從高中時的一概叛逆排斥，到長大成為報社老闆，文化聞人之後，分析清楚，堅持中國傳統的民國那一代人物，是有忠奸之分的，而郭靖的人物原型，如前所說，是張志忠將軍；而楊過的壞師父趙志敬，原型自然是把金庸開除的高中教務主任。而至此，金庸在神鵰俠侶禮表達的，是對中國傳統價值的和解與了解，金庸可能認為中國傳統並不全是壞的，可以批判性選擇吸收。

以上，是對神鵰俠侶的一點小小的心得，就這樣了，寫得好累，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