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下篇)澎湖海島
半夜,我緩緩轉醒了。
不是嗅聞到自己在狂歡後一身酒味的關係,而是強烈的尿意,快潰堤的膀胱與怕漏尿在床的羞恥心,使我堅定地在大半夜恢復清醒。
我捂著褲襠,以彆扭走姿前往廁所,如願撒完一泡,洗手時抬頭一看鏡面中的我,肩膀探出一個雙眼空洞的小黑人。
「……」
祂還等我尿完也太貼心……
小黑人正是在海邊纏我的腳的東西,現在居然跟回來了,真難辦啊!我在洗澡時把小葫蘆摘下來,後來就忘記戴上了,幸虧現在沒什麼事。
本來挺怕的,但感覺祂沒有什麼惡意,就是喜歡纏著我似的,在肩膀上晃著小短腿。我是被陰間鬼怪陽世廟公認證過的「香」,真希望能叫這群陰間鬼粉學學陽間龜粉,別追星追到把人拐走,愛是要學會克制的。
小黑人一直黏著我也不是辦法,我正苦惱如何處理,小黑人從我身上跳下來,邁開小短腿跑到樓上,我挺好奇祂要幹嘛而跟上樓。
祂爬到放有神明廳的樓層,抓了兩片海帶餅乾吃著,將吃了一半的餅乾遞給我,摸起來潮潮的……
我氣得罵祂:「當我不知道這是你吃過的嗎?」
小黑人沒理我,自己吃得開心,真的是……黑粉!
「啊你大半夜不睡覺跑來跟神明說話喔!」不知道怎麼被吵醒的阿嬤拍了下我的肩膀,走到神明桌摸供品,嘆息道:「這孩子還留著啊……」
阿嬤和我說起這小黑人的事,祂就是一個不足歲早夭的小嬰兒,是阿嬤的孫女生的,孫女在高中懷孕卻被始亂終棄,產後憂鬱過不去,跳海自盡了。留下的嬰兒本就體弱多病,終是早夭。沒多久,阿嬤就發現有魔神仔常吃神明的供品,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家人,但始終掛心一大一小餓肚子,日日擺著供品養著。
聽到這裡,我看向小黑人,不像小嬰兒,然而祂又抱著我的腿喊媽媽,祂的真身是什麼?實在難以判斷。
阿嬤合掌向神明拜拜,小黑人坐在神像旁邊吃東西,老人家拜完便去睡回籠覺了。
「不知道祢是什麼,別害人和阿嬤啊。」睡意再次捲襲而來,我也想回去睡了。
小黑人朝我揮手道別,模樣挺可愛,我回以道別。
回房時,陽鎮赤正準備掀被下床,見我回來,鬆了口氣,原來他以為我又被鬼附身,人消失不見又沒戴小葫蘆,真是半點不能鬆懈。
我躺回床上,抵抗強烈睡意來寬慰他:「先不說你就睡旁邊,我也這樣過了這麼多年,你不用太擔心啦。」
陽鎮赤默了默,「說得也是。」復躺回原位。
「……」啊唷,鬧什麼憂鬱?我戳戳他的臉,讓他講清楚。
「沒,我是很欣慰。」他閉眼回道。
「……」最好啦。
我沒精力追根究柢,心想不是大問題就隨意去吧,然後沉沉睡去。
醒來後,睜眼面對悄悄來到——在澎湖的第二天早晨,阿嬤為我們煮了清粥小菜,盛情難卻,大家吃得半飽才準備出門。
今日大家身心狀況普遍不佳,因為昨晚狂歡喝酒玩耍,各有不同的身體不適。我們看了看計劃書,將買土產的行程劃掉。
「你們很常喝成這樣嗎?」陽鎮赤會喝酒,但不貪多,他跟了不少次行程,八成困惑幾個工作中的社會人士,老愛趁機會喝得不醉不歸。
「看情況,昨天那氣氛很適合喝啊……」美美捂著太陽穴說。
嗯,我們在這點上有一致的共識。
陽鎮赤眉頭一挑,似乎不大贊同,但也沒說什麼。
說得也是啦,昨天不能酒駕,差點回不來,還是陽鎮赤騎車一個個載回去,所以還得找時間去牽車還車。
雖然身體狀況不好,我們仍是得開工,早上規劃去西吉嶼看知名的藍洞,這是天然的玄武岩海蝕洞,上頭穿鑿天洞,太陽照射海面,映得海面彷彿鑲嵌一顆顆晶瑩閃爍的藍寶石,十分美麗壯觀。
雖然無法進入洞中置身其境,在外頭亦能一窺其美。
昂哥見那藍洋洞窟,掏出空拍機旋及被阻止,澎湖風大,這台弱不禁風的機體容易墜機造成海洋汙染啊。
無法滿足攝影魂的昂哥戀戀不捨,心情更差,阿金瞅眼目前拍的影片,挺好奇怎麼能把攝影師的情緒帶入鏡頭的,連鏡頭內的我都顯得頹喪。
乘船看過藍洞,登上七美島,我們先吃了有名的小管麵線,搭配一些海鮮熱炒。吃飽後不急著去下一個地點,在戶外陰涼處休息。
阿金看看早上拍的影片,對佯裝精神模樣的我挺不滿意,我想了想,讓他補拍一段:「大家一定要記得,畢業旅行喝酒開趴要選在最後一天晚上,不然像我們一樣,駝著黑眼圈繼續玩,旅遊體驗大打折扣啊!」
我又指陽鎮赤:「可憐這個人沒喝茫,今天還得被我們耽誤,真對不起他啊!」
「沒關係。」陽鎮赤無所謂地聳聳肩。
「他當然沒關係,反正不止這件事被你耽誤。」阿金舉著攝影機說話。
「被『我們』耽誤!我們!」想讓我揹黑鍋,欠揍啊!
陽鎮赤精神不錯,坐了一會兒,拿手機到處拍來拍去,然後對著懶散的工作室員工們拍照,拍完像是在想什麼似的,看著我們發呆。
我困惑地歪頭看他,「幹麻?」
他走來坐到我旁邊,用我的自拍棒,要跟我合照,我擺好姿勢比耶,沒注意到他按十連拍,猝不及防,後頭幾張的我糊得有點奇葩,惹得他笑得不停。
「……」我搶過他的手機刪掉那幾張,還給他,「怎麼心血來潮?」
陽鎮赤瞅著我沒說話,時間長得我耳根發熱,他才揚起嘴角笑道:「就是想拍幾張紀念。」
「喔。」有說跟沒說一樣。
大家懶洋洋地賴在原地好一段時間,不肯輕易起來接續行程:小台灣和雙心石滬——
「該走了嗎?」昂哥瞇著眼睛問道。
「要啊……」美美抱著後背包打盹。
「走啊?」我靠著陽鎮赤的背,睡意深深。
大家齊齊說著走啊走啊,還是沒人肯起來,陽鎮赤精神好,也沒有起來的意思,笑說:「不管幾歲,總是有賴皮的時候,就這樣休息會吧,等等晚上有精力一起看煙火。」
「阿金。」我聽完這段話,忍不住向阿金感慨:「我覺得台灣公司都該設置鼓勵員,瞧我被鼓舞得這顆心喔,暖暖的啦。」
阿金瞅我一眼,眉頭微挑:「那你要上工了嗎?」
「要啊……」
然後又是大家此起彼落的要啊走啊的聲音,依然沒人起來。
不是,鼓勵員是寬慰人的心,但我們這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幾個人散漫地睡了一覺,接近傍晚時恢復大半精氣神,便動身前往花火節會場。
澎湖花火節相當有名,這季節人潮洶湧,我們早早去現場卡位,但已有不少民眾等候今晚夜空盛宴。昂哥揮別今日負面狀態,佔好位置架腳架,他早就探聽好最佳拍攝位置。因為他要全心全意拍照,阿金讓陽鎮赤拿攝影機,結果他玩得挺開心,放大倍率看我的臉頰毛細孔。
我擋住失禮的鏡頭,告訴他:「男人吧,有些東西是不能輕易給人看的。」
「可我想看。」
「……」你可以照理想劇本發展,說一句「我尊重你的想法」嗎?
「我也可以給你看,都可以。」
「……」谷溪,不要懷疑,他就是在開黃腔吃你豆腐。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離開場時間尚有餘裕,大家飢腸轆轆,現場閒置的主演和不專業攝影師決定突破人潮去外圍路邊攤買點吃的。
我身法極佳,左閃右閃的一路閃去賣烤香腸的小攤子,回頭一看,不小心連陽鎮赤也一起閃過,我先跟攤位阿伯買七八根香腸和幾瓶冰鎮冬瓜茶,接著巡視四周有無迷路的高大孩子。
「媽媽……」
我不是媽媽也沒有當爸!
耳邊竄出小黑人的聲音,祂坐到我肩膀,真的很會見陽鎮赤不在就插針。
不對,祂怎麼又跟我出來了?
我小聲跟祂說:「我不能帶你走,你別一直跟著我啦。」
小黑人看著我,伸手摸向我的脖頸,張開越來越大的嘴,同時我感覺頸部被纏勒住似的向內收緊。
祂的力氣極大,我掙脫不了,呼吸益發困難,烤香腸的阿伯看我不對勁,急忙喊有沒有醫護人員。
一場騷動之下,我隱約看見陽鎮赤擠開人群,神色凝重地跑來我身邊。
小黑人試圖攻擊陽鎮赤,又退縮回去,不大甘願地退到人海中消失。
我一陣猛咳,貪戀著呼吸,擺擺手表示沒事。
陽鎮赤拿出我掛在頸子的小葫蘆,莫名其妙有了裂痕,我顧不得身體狀況,捏住小葫蘆……這個是陽鎮赤挺重要的物品……
我不知道怎麼賠償,陽鎮赤讓我別在意,說過人比東西重要,但我還是難以釋懷。
陽鎮赤想了想,說:「那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老實回答。」
「很重要嗎?」
「是啊。」
「……」
我的回答和阿公在小時候給的禮物等值嗎?壓力好大……
「我要做支持你們工作室的事,但需要很多時間才能做到,你能支持我嗎?」
陽鎮赤拿著攝影機,目光不在觀景窗,而是直視著我。
我不太懂,單就話語的意思,沒有反駁的理由,只是有點不安,但我沒有必要捕風捉影,於是點點頭。
「真的?」
「比珍珠還真。」
「雖然你一臉呆樣的承諾,還是謝謝。」陽鎮赤笑了開來。
我可以拿香腸塞他一嘴了吧!
煙火倒數計時開始,我趕緊拉著陽鎮赤回去,待看到阿金他們時,陽鎮赤拉住我,煙火便開始放了。
「怎麼?」
我回首看他,他似是有些掙扎,漫天煙花吸引了我的注意,不禁頻頻讚嘆這所謂的花火節,在海島中的滿目夜空繽紛綻放。
「喂!你看!真的超級漂亮!」我興奮地對陽鎮赤說。
「嗯。」陽鎮赤攝影機對著我,跟著微笑。
這傢伙,雖然我的臉很值得拍,但鏡頭往下拍不到煙火好嗎?我好氣沒氣地扳他的手,讓攝影鏡頭朝上。
這時,陽鎮赤將攝影機挪遠,微微低身,親吻我的臉頰。
不過一瞬,像是不小心,我困惑看他,他目光沒有閃躲,朝我揚起嘴角,笑得有些靦腆。
煙火炸出連環聲響,到達表演秀的高潮,我被這光景震撼得哇哇個不停,拉拉陽鎮赤的手,笑說:「明年有機會再來一次吧!」
陽鎮赤將攝影機放到我頭上,發出挺無奈的笑聲:「好啊。」
嘿──就這麼決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