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呼呼颳起冷風,颳得越來越緊,還夾雜著雨水落個不停 , 馬路上四處濕泥濘,而我仍默默昂首前行,且不時被車輪滾過的渾泥漿噴了一身,看起來極為狼狽吧! 但我必須昂起頭,免得被其他的小黑們取笑,於是,我不斷舔去鼻頭上的雨水,假裝要去前面不遠的路口,迎接我的主人。
在我每日所行經路上,總會遇到幾個陌生的朋友,牠們以異樣的眼神盯著我瞧,一邊嘀咕訕笑我的癡傻,我故作一臉傲氣,心中念念不忘自己曾經是有主人疼愛的小黑,牠們很難想像,在如此寒凍的夜晚,當我的主人讓我蜷曲進他的被窩裡時,那是何等的溫暖幸福。
我的主人是一個獨身老頭兒,半年前突然一場惡病,被救護車緊急送去醫院, 我沿著家門前寬闊的馬路,尾隨那輛救護車去到醫院門口, 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面;我日夜守在醫院門口及四周徘徊,或到醫院後面的廚房外,那兒有好心的廚娘,遞給我各樣美味佳餚,夜間,我負責為他們守夜,這是我第一份有給職差事,可我的心情卻從懷抱著希望,日漸焦慮不安,最後淪為悲傷絕望。
記得我那老主人把我從路邊撿回家時, 我才一歲半, 那 時日,我整天跟著生母在街上流浪,有一餐沒一餐地廝混,人們是不屑於我們這些叫不出名稱的族類,我對生命的意義感到極為悲觀,倘使我的一生,無從奉獻與生俱來忠實耿耿的本性,我將會被空虛寂寞擊潰,甚而自暴自棄,如同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些朋友,生活中祇剩覓食和互相舔舐彼此的生殖器,我如此說並非鄙視牠們的處境,而是,當你已然懂得了生命更深一層的存在,並且充分掌握其內心的喜悅時,你知道,你從此祇屬於這裡面,且甘心與悲傷同住。
我用力甩掉身上的雨水, 瞧! 我的皮毛仍然黝黑而有光澤。不久,我離開了廚房守衛的職務,離去那天傍晚,那位胖胖的阿桑,給了我一大塊香酥排骨肉,可我沒什食慾,我想告訴她,謝謝她,每當她鼓起嗓音呼叫:「小黑 ~ ~ 」的時候,那聲音讓我感覺莫名親切,當時我的眼睛幾乎陷在淚水中,並一股椎心刺骨的思念,全然瓦解了我的心防,我將身體貼近她,她蹲下來摸了摸我的頭,也讓我親吻了她的手。
這天黃昏, 感覺無比落寞,內心的空洞隨著黑下來的天空無限擴大,我朝著日落的方向,走了十幾公里路, 當我自遠遠那頭瞧見家門敞開且亮著燈光時,那一刻,我的心臟興奮得快跳出來,不顧疲倦飢餓,拔腿往前奔跑,直衝進屋子裡時,我嗅著了主人身體的菸槍氣味,及衣服裹著樟腦丸的氣味,我又緣著一長方木盒子四周確認主人被裝在裡頭,大事不妙!我想叫醒他,但隨即被人制止,示我安靜待在一邊,直到天亮的早晨,人們把他往山裡抬,然後埋進了一個土坑裡,我拼了命喊 「 不! 不 ! 不! 」 ,但沒有人理會我淒厲的哀嚎 。
我知道,主人已經被埋在那坯黃土堆底下,我沒有因好奇而去挖掘,我冷靜地退到一旁,守在一棵芭蕉樹下 ,又扒了幾片乾扁的芭蕉葉做床榻;夜晚來臨,我餓得飢腸轆轆, 祇 得穿過草叢到小河邊喝水,那淺淺河面上,映著破碎的月光,我被四周的黑暗緊緊包圍住,更感覺一股森冷,越夜越覺荒涼,我想逃離這片死寂,可我的主人被埋在那土堆底,他不再出來了嗎? 我不是那麼確信, 因為生命於我來說全是一種偶然,沒有人會問起我的生世,我也沒有看過我主人的生世,全是偶然把我帶到這個家裡,我們的關係就像天外飛來一筆,無所命定。
雖然我親眼看見主人已被埋進土裡,可我認為這情況或許並非如此絕對,或許待會兒,我又會聽見他從屋子裡拉長聲音叫喚我,當這意念倏忽閃過腦海時,彷彿眼前亮起了萬道光芒,將我自黑暗無底深淵拯救出來,於是,我喘呼呼急奔回家,門是深鎖著,而那屋簷下的紙箱片、幾件破舊衣服,以及我的一口鋁盤食器,這些昨日生活的情景,憑藉生活的軌跡,我仍可以依然如昨,安然守護在這道門裡門外,無論我的主人何時歸來。
屋簷下昏黃的小燈泡已不再點燃,這無關緊要,馬路邊的水銀燈投射得更明亮,但顯得冰冷刺眼,我四周打量了一會兒,發現那口食盆裡盛滿了食物。好心的鄰居們知道,這屋簷下還有我,便將祭拜過我主人的雞肉與菜餚留下,這感覺如同每晚與主人共進晚餐時刻,他總是先把肉骨頭挑出來由我處理,然眼下這是最後的晚餐了,我假裝如昨,慢條斯理地用餐,然後側身躺在紙片上眼瞪瞪地張望,我是最善於等待的不是嗎? 「等待」是我唯一不滅的希望。
天矇矇亮,隔壁的土八就來看望我,土八牠主子是豬肉販,沒事把土八餵得肥滋滋地,好讓牠無憂無慮到處閒逛把妹,牠最近的馬子叫小花,這是我看過最正的一個,兩口子出雙入對,羨煞了眾多兄弟,可我毫不希冀,我對生命有不同於牠們的見解,你瞧這曙光照在我黑黝黝的毛皮上,高貴地發亮,眨在眼底直想發淚。
土八領我到牠家門口,邀我進去飽餐一頓,但我婉拒了這番好意,我想我必須回去之前主人住進的那家醫院,我說過生命的際遇於我來說祇是一件偶然的機緣,他在哪裡消失,也會在哪裡重現的不是嗎? 經驗告訴我,祇要我足夠耐心去等待,當然,我也時常往山坡上那坯泥地尋去,幸好我無能數算日子,否則等待的路是何其漫長?我祇能依著日出日落的方向,走過夏日炎炎燙腳的柏油路面,走過陰晴不定風吹雨淋的季節,而每當往返走完一天的路程,我感到疲憊而充實 。
那日黃昏,當我走回家門前的最後一個路口,正要過街的時候 , 望見土八兜在馬路中央打轉,路上兇猛的車子從牠身邊呼嘯而過,我罵土八眼睛幹啥用的? 再往地面一瞧,不得了!是小花躺臥在地,土八慌張地在小花的身旁打繞,用身體擋開來往的車輛,免得從小花身上輾過,我即刻直奔去土八家門口,對著門內狂叫了一陣,土八牠主子推開紗門望了望,卻不是土八,是我, 他當下感覺莫名其妙, 我以哀求的眼神注視著他,往他身上撲去,去爪他的雙手, 土八主子想,我從來都是安安靜靜不去靠近他,這回怎發瘋似地對他又吼又叫,那時天已暗黑,牠主子忽然想起這時刻還不見土八蹤影,才恍然明白我的示意, 我轉身往門外跑了幾步,又回頭對著牠用力呼叫,費了一番功夫,總算把他領去那十字路口,土八他主子見了土八站在馬路中央,以及倒在一旁的小花,他快步前去抱起小花癱軟的身體,趕緊奔往附近一家診所 , 而醫師告訴我們,小花已經斷了氣, 還說小花隆起的肚囊裡有了土八的小孩,土八仍停不住要去舔小花的臉兒,土八主子告訴牠,小花死了... 。
在摸黑的河邊堤坡上,土八牠主子幫忙埋了小花,我從沒見過土八這痞子流過眼淚,這一整夜,牠徘徊在埋葬小花的泥地上嚎哭,直到天亮,土八才垂喪的走回家,從此牠很少再出去冶遊,至多來找我陪牠去河堤上奔跑,牠每天去,我懂得牠的癡傻,我們連同悲傷住在一起,這是宿命,這是徹底忠實於生命存在的意義。
在一個颱風夜晚,下了一夜的豪雨之後,眼見水要淹過河堤,汨上了堤坡,我見著土八慌忙地往那兒走去,雨停之後 , 牠再也沒有回來。而我的旅程還沒有結束,等待是我一生不滅的希望。
文/Molly.Lee 完稿於2011.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