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助內心茫然,進入山門尋求解脫之道,卻不得其門而入,只能繼續站在山門之外,看著被孤立於社會的自己。
(一)服膺倫理道德
夏目漱石(1867-1916,なつめ そうせき)為日本明治維新時期的大文豪,專攻十八世紀英國文學,以批評的態度面對東洋西洋文學,其小說所表達出來的思想,更是東洋文化與西洋文化融合的精華,且人生觀、藝術觀深受中國文化思想影響。明治維新時期,日本舉國上下醉心西方文明,在文學上亦極力歐化,難得的是,夏目漱石的文學作品保持其獨特風格,本身不但服膺倫理道德,也主張真正的藝術必須合乎倫理,其長篇小說《門》(1910-1911)是夏目漱石愛情三部曲的壓軸之作(另二部為《三四郎》、《從此以後》),對於背德者的心理刻劃與人性靈魂的自我批判,此深刻之意義結構,在在令讀者深思反省。
(二)事實真相與未來
《門》共23章,以公務員野中宗助和妻子阿米二人平凡幸福又隱藏不安的家庭生活為主軸。宗助原本家境優渥,由東京至京都讀大學,享受著富家子弟的奢華,詎料家道中落,母親過世六年之後,父親去世,留下大筆債務,宗助與舅舅佐伯商量後,同意把房子脫手,立刻給父親的小妾一筆錢讓她離開,也將小自己十歲的弟弟小六暫時由舅舅家收養。宗助把出售土地和房子的事全權委託舅舅處理,舅舅爽快接下善後事宜。俟房子賣掉,除了補償舅舅之前代墊的款項,舅舅只在信上說細節留待見面再說。宗助人在京都,一時去不了東京,後又因生病和其他事情纏身,回東京談判的事便擱置下來。結果本該以弟弟小六的名義代為保管的財產,在舅舅的手腕下變成神田熱鬧大街的房子,然後,還來不及投保產險,房子就失火燒掉了。偏偏舅舅病故,舅媽連歸還與燒掉的房子等價的錢也籌不出來,甚至於無力供小六讀到大學畢業。這迫使手頭拮据的宗助接回小六同住,為著如何讓休學的弟弟繼續完成學業而苦惱。
敘事結構中,作者巧妙安排二個疑問語碼,深深吸引讀者想要知道真相以及問題如何解決。
首先是弟弟小六的未來何去何從?小說開始是就讀高等學校的小六因收養的舅媽家斷絕資助學費,導致小六無法安心上課,暫時休學,接著寄居哥哥家。小六認為哥哥宗助並未積極與舅媽家交涉、奔走以解決困難,內心有所不滿。直到宗助與房東坂井漸有往來,坂井得知宗助兄弟之困境,正好坂井原本的助手入伍當兵,於是提議改由小六繼任坂井助手,包吃包住,既可讓小六受到一點社會教育,也節省了宗助家中的開銷,再加上舅媽家同意跟宗助一起分攤學費和生活費,而宗助亦幸運保住工作,未被裁員,如此總算足夠成全小六的希望,得以完成大學教育。
再者為宗助夫妻幸福背後的隱晦面。宗助夫妻結婚六年,生活表面恩愛幸福,實則由京都、廣島、福岡輾轉回到東京,乃至於宗助大學輟學,未能妥善處理父親後事,實與做出「醜事」有關,還差點遭到廢嫡,被取消繼承人的家產繼承權。原來,阿米是宗助大學同學安井的同居女友,沒想到宗助和阿米有了不道德的苟且男女之情,背叛了安井,害安井半途退學,黯然返鄉,生病臥床,之後遠赴滿洲。宗助和阿米自覺罪惡,宗助沒念完大學,和阿米結了婚,陸續搬到廣島和福岡。兩年後,經京都帝大的同窗友人杉原的介紹,宗助在東京謀得一份差事,從此和阿米賃居於東京,低調生活,抱著隱居深山的心情住在城市,也覺得重視倫理的社會放棄了他們,二人找不到向外生長的餘地,沒有向社會尋求散漫的參與,只是互相探索內心,彼此成為道義上無法切割的有機體,他們就像滴落在大水盤表面的兩滴油,與其說二者濺起水花匯集到一個地方,毋寧該稱之為趁著濺起水花之勢,相依相偎變成一個圓,從此再也無法分離。
此外,阿米有著無可慰藉的遺憾,亦即好不容易三度懷孕,最後卻都不幸流產、早產夭折和死胎,讓她覺得很對不住宗助。阿米認為,沒有子女的家庭,終究是破碎和不幸的,而不幸對於精神的壓迫更是沒有期限。
當宗助和阿米打算在這城市的邊緣安靜度日,卻由房東坂井處得知,其自滿洲歸來的弟弟和在當地一起闖蕩的朋友即將來訪,坂井並邀請宗助一起餐敘。詎料此一朋友竟是讓宗助覺得道德有虧的昔日大學同窗安井,這讓宗助大為震驚,飽受良心的譴責,認為是命運之神的捉弄。為了逃避,他甚至於打算搬離現在的住處,躲到其他地方重新過日子。餐敘這晚,宗助刻意缺席,自己曾與安井就讀同一所大學的往事並未洩露,似乎逃過了一劫。宗助這才鬆了一口氣,但對於未來,還是難免有一絲絲的擔憂。
(三)人物塑造鮮明
《門》對於宗助和阿米的婚姻生活,尤其是夫妻二人之間的互動,刻劃十分細膩。
宗助和阿米覺得自作自受,對錦繡前程早已死心,他們不理會別人,認命地攜手走下去,承受著無形的社會壓力,換來彼此的幸福。他們住在白天就很少聽見車聲的住宅區內,平靜度日,相依為命,年紀明明還沒那麼老,已幾乎完全聽不到男女之間的甜言蜜語,生活色彩極淡,避免落入過往的巨大暗窟。再者,彼此有著老夫老妻的默契與互諒,從未吵過架。諸如好天氣的假日,宗助躺在簷廊,妻子阿米邊做著針線活,邊勸丈夫出去散步,提醒他在簷廊睡覺會感冒;阿米也會找話題跟丈夫聊天,互開玩笑。宗助注意著妻子的體能狀態及精神狀況,知道妻子為了照料小叔的生活起居,比起從前更加賣力。發現妻子身體不適,宗助便為她指壓;當阿米大病初癒,為著未能替丈夫生下子女而內疚,宗助勸妻子不必多心,反而對阿米萌生強烈的憐憫。像這般將不幸視為幸福的婚姻生活,有著一種淡淡的而又說不出的悲哀。
至於宗助和阿米結識之後逐漸產生情愫,乃至於背棄同學安井,落到無法收拾的地步,作者對此過程之著墨嫌少,可說是《門》整體敘事結構美中不足之處。
再者,主人翁宗助的人物塑造,個性鮮明,恰與房東坂井形成對比,令人印象深刻。宗助讀大學時是家中頗有資產的東京子弟,昂首闊步在世間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但他不重視課業,終日在外遊蕩,是個不懂敵人為何物的樂天派,四處受到歡迎。醜事發生後,回不了東京家,加上父親去世,富貴已如雲煙,宗助開始面臨生活的困苦,昔日的傲慢消磨殆盡,變得優柔寡斷,守著平凡的本分,不求俗世名利,討厭社交,朋友也不多,成為房東坂井口中所說「和過年不搭調的你」或「和整個社會都沒啥關係的你」。不過,看到房東坂井家中遭小偷,絲毫沒有苦惱的神色,宗助未免酸溜溜地跟妻子說:「那個坂井還真是想得開。只要有錢就可以那樣輕鬆自在吧。」
房東坂井則是幕府時代名門之後,四十歲,福相,大學畢業,有別於宗助之膝下無子女,坂井育有二女一子,絲毫不為生活苦惱,平時把附庸風雅當成一種娛樂。坂井健康好命,精力充沛,長袖善舞,有錢四處玩樂,自己覺得實在很幸福。相對於房東坂井的有錢有閒,經濟窘迫的宗助不免讓人感覺悲哀與淒涼。
(四)三個崇高主題
任何具有藝術價值的小說,莫不蘊含崇高的主題。夏目漱石《門》的主題內涵,深具思想性,可由「道德批判」、「宗教思想」與「門的探索」三方面來論析。
首先是「道德批判」,《門》的主人翁野中宗助和妻子阿米,違背社會道德,卻也為自己所做的「醜事」付出了慘痛代價,二人故意在對方面前佯裝不知,絕口不提宗助的大學同學以及跟阿米同居的安井,因為他們對於自己害安井半途退學、黯然返鄉、生病臥床,乃至遠赴中國滿洲的罪孽,縱使再怎麼悔恨交加,也已經無能為力。這擺脫不了的罪惡感,為他們的人生塗上晦暗色彩,隱約自覺在內心的某個部分,潛藏著無影無蹤宛如病毒的可怕東西。宗助想像著同學安井的自暴自棄與墮落,內心極其不安,認為自己必須負起全部的責任。他們是自作自受,毀掉了自己的未來,他們早已死心,知道在他們的前方絕不可能會有錦繡前程,只是認命地攜手走下去。連阿米渴望著懷孕生子,將孩子扶養長大,此一心願卻屢屢讓她失望,於是轉而尋求算命師指引,詎料算命師鐵口直斷,她曾經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所以絕對不會有孩子。阿米聽了,覺得這正是自己悖德的報應,乃認命接受。
其次是宗教「宗教思想」。宗助和阿米並沒有明確的宗教信仰,二人既未曾在教堂坐下,也沒有進過寺廟的大門,純粹只靠著來自大自然恩賜的「時間」這緩和劑的力量,使他們內心慢慢沉靜下來。他們的信仰不須求神拜佛,僅僅是把對方當成目標,彼此相擁,畫出一個圓,在那寂寞的穩定之中,品嚐到某種甜美的悲哀。直到宗助獲知昔日大學同窗安井的消息後,內心湧出的不安讓他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他覺得宗教是縹緲不定的文字,就像有時以為已一把攫住煙霧,張開手心卻發現不知幾時已消失無蹤。宗助思考著,有什麼實際的方法可以拯救現在的自己,過去他一直靠著忍耐來混跡社會,今後則必須讓心靈的實質更加堅韌強壯才行。於是,宗助試著尋求宗教來拯救自己,經同事介紹,他謊稱生病,請十天病假,至鎌昌禪寺坐禪,企圖嘗試與平日生活不搭調的「冒險」,只盼這次冒險成功了,可以拯救目前這個不安不定脆弱無比的自己。然而宗助始終無法靜心、專心,對於之前的公案,準備了毫無把握的膚淺答案,將說不通的地方勉強自圓其說,敷衍了事地虛應故事,結果面對師父而詞窮,未能過關,遭到指責、批評,必須拿出更犀利的見解才行。他厭惡不夠虔誠的自己,覺得自己就像是模仿人類的猴子。宗助一方面想不透,一方面也羨慕那些信念篤實的善男信女忘卻智慧、不假思索的虔誠,他感到矛盾、惘然,恨自己缺乏毅力和精力。進不了宗教與心靈的「門」,如同糊塗誤入山中的蠢貨,羞慚自己太沒出息。
最後為「門的探索」,這也是書名的由來。宗助和阿米夫婦因道德有虧,躲在家門之內,忍受著孤獨。宗助內心茫然,進入山門尋求解脫之道,卻不得其門而入,只能繼續站在山門之外,看著被孤立於社會的自己。至於閉鎖的心門之內,為悖德所苦,充滿不安、內疚及罪惡感,飽受心靈的折磨。宗助黯然離開禪寺時,心想,自己似乎注定僅能永遠徘徊於門外,他不是能夠走進那扇門的人,亦非不用走進門內也沒關係的人。換言之,他是個只能在門外呆然佇立,等待天黑的苦命人。
夏目漱石《門》對個人的反省可以說毫不保留,深入解剖自我,探索意識與心理,其道德批判在在令讀者省思。
(五)直探生活底蘊
一般而言,小說光有好故事,就像人有了一付好的骨架,這還不夠,因為尚需要有深刻的思想和生動的生活描寫,才算是有血有肉。《門》有著豐富的文化語碼,以寫實筆法,細緻地揭示出日本近代社會中的變貌、日本人幽微的心理狀態,此外,其關於生活方面的細節,讀來趣味盎然,諸如阿米和小六一起更換拉門的白紙、女兒節擺出雛偶、樟腦用小紙片分裝、放血救命……等,以及門柱裝飾、供台上的大橘子、切年糕之過年習俗,尤其是宗助至寺廟坐禪及公案答辯,其過程描述之細膩,猶如工筆畫,大大增加全書的藝術性與可讀性。
綜觀之,《門》敘事結構引人入勝,角色塑造立體,對於人性靈魂的自我批判,深具思想性與道德性,加上文化語碼豐富,展現寫實主義功力,直探生活的底蘊,具備了一般長篇小說所缺乏的藝術性與美學結構,跨越了時間,無疑是日本明治維新時期大文豪夏目漱石的代表作。
──原刊2021年7月《人間佛教》雙月刊第34期藝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