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詳解系列ep.1〉山下知子《違国日記》：你我都是獨立的個體（1）

這次要來聚焦的作品是山下知子老師的《違国日記》。台版翻譯為《異國日記》，看到這名稱的瞬間，腦海跑過的是遊記、文化衝擊、異域風情，也猜了很多畫風，但我錯了，第一印象也是錯的，故事就只是關於兩個女子，同居的故事。

主人翁田汲朝（15）因父母遭遇死亡意外，頓時成了親戚眼中的脫累與難題，在各方的冷言冷語和踢皮球的態勢下，她的姨母高代槙生（35）看不下去而決定收養她。

在朝的眼裡，身為小說家的槙生是神秘又難懂的人。不論白天夜晚，面對發光螢幕敲打鍵盤的槙生就好比人在他國的異客，雖在身旁卻神遊他方。有時在談話的過程中，朝也會感受到一股存在於兩人之間的距離感，這跟記憶中與母親的親近／親密形象是全然不同的。

而不同的不僅僅是距離感。

槙生與朝本是兩個完全不熟識也不相干的人，同居是兩人從頭認識的起始點。在第一天裡，槙生一早醒來便重新回想起自己是多麽無法與人共處，朝也馬上被槙生疲弱的社交和生活能力震驚——這讓朝第一次對「大人」產生了質疑。大人是可以不擅於溝通、不善於打掃衛生的嗎？大人在朋友的面前變得鬆懈，變得不穩重、變得不像「大人」，這是可以的嗎？

生活的變動一下子打亂了朝所有的價值觀－－本該是每天的尋常突然變得恍惚而不真實，朝被迫重新思考：何謂生活？何謂「大人」？朋友是怎麼樣的存在？爸爸媽媽是怎麼樣的人？我該變成怎麼樣的人？

這部作品就是這樣的漫畫。不斷地重新詰問，在生活的衝突與平靜中尋找和諧，在個體與群落裡探究自己的存在，在漫漫長夜裡學習孤獨與寂寞的分界，同時也是最重要的，如何和自己的孤獨相處。

細看這個作品，可以發現這並不是個擁有複雜劇情走向的故事，劇情主要就是靠雙主角槙生／朝為圓心向外擴來推進，前期的故事內容也幾乎都是靠雙主角所製造出來的張力進行，所以先談主角。

朝是個面對父母雙亡還來不及感到悲傷的孩子，身心靈都還跟不上資訊與環境的變轉，遲鈍麻木的思緒讓她無從理解自己的哀傷與寂寞，因此故事裡，她常感受到自己情緒的漂浮，卻不明白從何而來，也不理解為何而起。

而在槙生眼中，朝的細微反應早已說明了一切。不論是第一次吃早餐時朝手裡刀叉的掉落，或是朝看似活力的生活卻同時需求大量的睡眠，她都明白朝的身心還在慢慢消化這些事情。因此，漫畫中透過槙生之眼去觀看朝的狀態是一個很重要的視角，槙生的心靈敏銳而細膩，她看得懂微小情緒的傳遞，而且她不會說出口。

這是這部漫畫非常有趣的一點：因為讀者看得到槙生在想什麼。我們可以從很多視角看到槙生的考量與思緒脈絡，槙生習慣獨處、旁觀與自我詰問，她的思路是銳利的，但這些朝都不知道，槙生也不是多麽善於表達的人，因此故事中的朝所感受到的「孤獨感」會更加的強烈。

槙生對朝的母親有很深的心結，嚴重到槙生「必須」直接了當地和朝說：「因為你母親的緣故，我沒辦法愛妳。」這樣的話。因此朝認為她不被自己的姨母所疼愛，她自己無法進入槙生的族群。但屬於自己的族群已經消逝了，所以她必須小心翼翼地和槙生相處，不斷地詢問與習慣槙生的性格與生活方式，再退讓和調適中，我們可以看到朝獨自的煩惱與委屈，但更重要的，是她明亮的性格，以及面對一切的堅強。

她的孤獨迫使她成長。

而槙生並不擅長關心與理解他人。很多時候我們可以看到朝獨自的煩惱，獨自的生悶氣，但槙生根本沒發現到，又或是對朝的煩惱感到不以為意。這對朝來說是個很大的挑戰，導致她必須更加努力和自己對話，搞清楚自己在生什麼氣，在意什麼，苦惱什麼。兩人的生活常因為這樣有摩擦，槙生時常搞不清楚狀況，而朝又想透過發脾氣而得到更多回應與關愛。

朝當然有她的幼稚與不成熟的思想，但她的那些跌跌撞撞，那些小彆扭，那些在故事裡不明理的憤怒與爭吵，都是角色塑造下立體和活潑的樣貌。相比其他許多漫畫主人翁，身旁灑滿「主角光環」的神性色彩，我更喜歡這種有血有肉的小人物、小煩惱。因為比起拯救世界，我更需要和朝一樣思考「為什麼我會感到憤怒？」「我要怎麼成為我自己？」，這些問題才是真正屬於普通人的困擾。

槙生作為一個接續照顧朝生活的人，相較起來也不見得是更「成熟」的存在。她在故事裡帥氣的登場，說出了強而有力的話語，一肩扛起朝本要困頓流離的人生。但一覺醒來，朝卻發現她是一個「生活力」十分不足的人。不僅怕生，對社交障礙，連和他人長時間待在同一個空間都會覺得不適。這樣的人，卻收養了最厭惡的姊姊留下的遺孤。光是設定上就可以感受到滿滿的衝突感。但這樣的「衝突感」，不就恰恰讓我們看見槙生心中捍衛的價值與她本質的溫柔？

槙生對生活不擅長，她不像朝先前遇到的「大人」們那樣令人安心，給予方向與建議，甚至常常讓朝看到脫線的那面，又或是對朝的煩惱感到無關緊要。她時而會與朝氣憤較真，時而會毫無元氣慵懶耍廢。她不遵循所謂「常人的價值觀」，但這點卻是她所能給予朝最大的空間，也是現時的朝所最需要的東西。

她不強迫朝必須感到悲傷，她不要求朝準備食物打掃衛生，她不告訴朝遇到煩惱該如何調適，也許看起來好似她對朝一點興趣都沒有，但漫畫裡的她卻不會給任何讀者這種感覺——槙生給予朝她力所能及的所有關愛：她靜靜聆聽，她默默陪伴，她鼓勵朝思考，而且她努力讓朝感受到關心與溫暖。

因為朝能聽從或是詢問的對象已經不在了，槙生明白她給不起朝心中希望被給予的「母親」或是「支柱」的感覺，所以她所能做的就是將朝拾起，並努力地讓朝知道，接下來只有以前所留下的那些東西能支撐自己，她必須獨自面對。

在此我特別喜歡槙生細膩的思緒，例如在和前男友笠町的對話裡可以窺見。她說朝在這個15歲的年紀上，是最容易被影響的。任何的無心之言對她的人生來說都可能是天翻地覆。

所以她不給予謊言般虛假的希望，但她努力聆聽，也試著回應。這些謹慎小心的態度每每都傳達到讀者眼中，她真實是個溫柔的人。儘管她處處尖銳，也不是容易相處的人，但她不站在高處對待朝，她們二人是處於同一平面的兩個個體，必須靠著互相溝通才能扶持。她知道人是沒辦法百分之百完全理解對方的，但可以試著更靠近一點，這意味著彼此稍稍退讓與妥協，但這是她尊重朝（他人）身為「個體」的尊嚴與價值的方式。

這也是我感動的地方，槙生這種繞個彎似的細心凝視，是讓人（當事人）沒辦法直接接收到的好意，也是她性格上彆扭的地方，但每看到這些小細節，都讓我會心一笑。這部作品就是這樣意味悠長，兩人之間的互動在各個細節處讓人感到溫柔，這讓我想到，就像水一樣，涓流不息。

（想討論的點其實還很多，先止筆到此，我們下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