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蟲衍生術──宜爾子孫,螽蟴羽兮!」禽滑浮空喊道,左掌拇指扣無名指,食指、中指、小指緊壓右手內腕,結「饕餮屠人印」,右掌羲扇一揮,乍變長鞭,一記拂打,正中由臺底衝出的白色巨影的眉心!
禽滑旋身,雙足凌空踩踏,高出白色巨影尺許,再下墜時,不偏不倚落於牠背部──九尾妖狐怒極,橫掃九尾──第二次被禽滑「遛狗」,肯定氣急敗壞。九尾妖狐交給禽滑,眼前射來的斧頭和五寸釘,我鉅子令出手,使招「春翟綻羽」一一擊落,再招「閩翟伸喉」,鉅子令鋼線纏住一根木柱,按下線圈摯,捲收,順勢將我拉進臺底。
我隨機找一根橫木踏穩,不由得羨慕禽滑有螽蟴鈴托飛,人類靈力再強,總不能像鬼神飛翔。臺底十分陰暗,兩隻模糊形體從深處攀跳而出:斧頭小鬼,張宇歸的生靈,以及額頭框圍鐵環,環腳豎插三支蠟燭,白衣散髮、臉塗胭脂的鐵輪女。
鐵輪女神情渙散,嘴唇開闔不停,喋喋不休地狂唸一連串語意不明的詞句,這麼形容雖帶歧視,但真的像飽受婚姻摧殘折磨,精神異常的失婚婦女。
「祂⋯⋯祂還好嗎?」我當下挺可憐鐵輪女,張宇歸上下打量我,覺得我話問得可笑,我說道:「張宇歸!把鐵輪女從『命婦稻荷社』拉來淌你的渾水,有意思麼?白蕗荻荻已被墨薔家制服,你收手吧。」聽我喊他真名,又聽白蕗荻荻被制服,張宇歸明顯動搖,張嘴噴吐鏽鐵釘,他身旁的鐵輪女亦揚手撒出五寸釘,我手臂反勾木柱,閃身擺盪到另一根柱子,輕鬆躲開攻擊,皺眉:「招都玩老了,還來。」
那頭,九尾妖狐嘶聲鳴呦,禽滑的長鞭套牢九尾妖狐的脖頸,預估不用五分鐘,可拿下小狗狗。我也得速戰速決,最慢明天傍晚就想回到臺灣。
我雙臂一振,兩隻原先藏於袖內的臂環,自上臂滑下,臂環伸縮自如,越往下越縮,最後變成手鐲,禽滑訝道:「神骨鐲!好傢伙,姓徐的真捨得。」我朝禽滑比了個勝利手勢。神骨鐲非人骨,而是由四種動物骨組成一隻鐲子,共一對,左右各一,雖不及神骨鎧威力十分之一,卻也是世間少有神物。屍解林塋修煉成法門,準備斬斷布都御魂之力的前一刻,徐方士從兜裡掏出神骨鐲,冷道:「神骨鎧你毋妄想,掂量你小子慧根免強,浪費神骨鐲了。」我畢恭畢敬接過,喜孜孜地耍嘴皮,說:「浪費,浪費。」徐方士心下高興,卻哼道:「賣乖,德行。」
我雙掌食指扣拇指,形成圈環,而中指、無名指、小指伸直併攏,再互扣兩圈環,兩掌呈上反下正、三三垂直姿勢,意味「三尸九蟲」;履踏「帛書易卦步」,踩行「無孟」、「少過」、「蘩」、「乖」、「夬」五易卦方位,形成陰陽五芒星,反制骨花術式,再四連彈翻,點定「習贛」、「筭」、「川」、「鍵」四易卦方位,第二重仿四方參拜追儺路徑,我唸咒:「三尸陳罪,入定懷谷,兼夜莫寐,七守庚申三尸滅,三守庚申三尸伏!」九方移位、靈力斬九蟲!
靈力若連浪排空,洶湧不絕,震波層遞,一波波逼近張宇歸和鐵輪女,緊接著迅速結起「青面金剛八供手印」,一跨步,催發千煞黑娜咒推印,那兩人被震噴飛,撞跌在地,妖氣殆盡,不賸一成。
「好!」禽滑大喜,但叫好的不只他,鬼一法眼虛空現身。
鬼一法眼說道:「好!」我偃停術式和靈力,笑說:「換手。」鬼一法眼見禽滑勒牽著,耳朵尾巴垂貼、心情喪氣的九尾妖狐,問道:「禽滑先生這是?」禽滑狡笑:「捉回格林威治迷宮社區豢養。」鬼一法眼連忙勸說:「不可呀,這⋯⋯禽滑先生,這隻乃京九尾,居此近千年,捉去臺灣⋯⋯這⋯⋯。」鬼一法眼找不着更具說服力的用語,我喊說:「讓法師帶走,你把人家日本的帶回去幹嘛,回臺灣捉本土的。」臺灣、中國、日本、韓國各地,均存九尾妖狐族群。鬼一法眼靠近九尾妖狐,擎天狗扇一拍九尾妖狐尾巴,祂巨碩身形竟縮成尋常狐狸大小,我驚喜說道:「哇啊!超可愛!」禽滑遲遲未肯鬆放長鞭,不死心道:「你看,就該帶回家養,小狗狗寵物。」我倆這對話,令鬼一法眼哭笑不得。
縱身來到張宇歸和鐵輪女面前,我說道:「你明白,方才『庚申斬三尸』術式,已解除王居身上詛咒。」張宇歸躺倒柱上喘氣,恨恨說道:「第一次見面⋯⋯咳,你沒防備時,就該用式神狙殺你。」我極力隱藏對張宇歸的同情,一名男人被另一名男人同情,最是屈辱。有些人適合撫慰,有些人則適合激將,張宇歸屬後者,我說道:「想狙殺我,地位上也得和我平起平坐的資格,我等你。」此話,戳中張宇歸自卑於出身的痛處,他悲哭中帶冷笑,說道:「墨薔淳,了不起嗎?道貌岸然地⋯⋯咳咳⋯⋯端坐鉅子寶座⋯⋯卻將自家護神推入火坑!」我大聲道:「你胡謅什麼屁。」張宇歸放聲失笑:「荻荻告訴我⋯⋯咳⋯⋯哈哈⋯⋯你墨薔家欺騙一名護神做人⋯⋯人柱,埋在土裡幾十年!哈哈⋯⋯咳咳⋯⋯。」我渾身一震,想起墨翟書靈,越聽越怒,吼道:「你他媽的別再鬼話連篇!」張宇歸指向禽滑,睨眼嘲諷:「那你問問他的鬼話連篇,咳咳⋯⋯。」我怒瞪禽滑,禽滑神情淡漠,我心下頓涼,每當他出現這神情,就是默認。
鬼一法眼拍拍我肩,附耳低聲說:「事情或許非你所想。」我抿著嘴唇,默不吭聲。非我所想?不就間接證明真有其事!
鬼一法眼問張宇歸:「還有什麼話想轉告王居?」張宇歸瘋了似喃語:「百鬼宵提燈,獝走。墨薔夜吹燭,踽行。神劍御魂,磷火星燃。珠血灑佈麞妖火,硫磺噴濺山蛸火。杉石坐賞腐草火,奪命吐綻骨花火。」我語重心長說道:「張宇歸,好自為之。」
道別鬼一法眼,京都百鬼咒術篇,正式落幕。
這日我拿著伏羲九仿針、嫘祖蠶線,身穿火浣衣,剛替麞妖仔細地縫回頭和皮,舒爺也幫座敷娃娃修補好座墊,忙了大半上午,我累得滿身大汗,獨自坐在沙發上放空身心、喝可樂。
座敷墊請舒爺拿去警衛室,稍晚會有墨者來取件送去京都。先前龜毛妹和姜薑分別詢問:「墨薔淳,綾雲緞莊張筱卿後續呢,刑事案件必須交給刑警偵辦!」「墨薔,老山羌上品殭屍肉什麼時候歸還!」接到沒養分的來電⋯⋯喔,外加禽滑少兒的一通,令人提不起勁。
幾天前,腹䵍心細想到答案,從奧地利與我感應「尚同六之術」,他說:「小淳鉅子,我判斷麞妖的頭和皮,理應存放在當時進入綾雲緞莊的消防隊那兒。」我反問:「消防隊?」腹䵍回答:「貼切講,是消防隊隸屬的消防局。」我一拍大腿,如醍醐灌頂,說道:「絕對!我一直思考麞妖的頭和皮究竟何處,為何十七年來沒引起火災,其實道理再簡單不過,消防隊認為那是標本證物,拿回消防局存放。」警消標誌,世間均知乃最強驅邪鎮祟的「符印」。京都回來後,我拜託慢吞仔叔叔,瞞著龜毛妹查找,果然順利「取」(盜)回麞妖的頭和皮。
反五町橫友亦來電告知,東京檢調單位,蒐集齊六条書子暗殺大河內葵三的證據,進行起訴。雖然六条書子受書靈控制,卻並非完全無辜,我認為,打從六条書子遇見秦樂和張宇歸母子、女陰陽師白蕗荻荻,她的政治野心愈膨脹,殺意也愈重,惡意煞氣相呼應,必然成為劫途。
只有一件事出乎意料──王居死了──張宇歸最後一句說,「奪」命吐綻骨花火,本以為唸錯籤文,看來他留一手殺招。我內心不怎麼同情王居,不可否認,幾乎男人都希望美眷紅顏、妻妾成群,我自認沒比王居高尚到哪兒去,倘使抓個女人來問:「妳認為男人多情好,還是寡情好?」女人百分之百開撕,罵道:「渣男!當然癡情好!」多情則濫情、寡情則絕情⋯⋯癡情嗎?癡情則怨情。不論男女哪能時時保持激情,當愛侶間講求平等反饋,癡情就容易成怨情。
就這樣吧。
嗯?
問墨薔護神做人柱之事?
真想知道?
那將會是我永生的傷痛⋯⋯。
京都回格林威治迷宮社區當晚,除腹䵍之外,我召喚禽滑、媯盤、孟勝三人,連同舒爺和萬妖牆內的姒先生,我沉痛問道:「誰是人柱⋯⋯誰是人柱!說!」
客廳一片寂靜,良久,「他」一句話喚醒我的塵封記憶:「他看起來很強⋯⋯忘記了嗎?」我哽咽,走到他面前──
──揪住媯盤的衣領,我極力壓抑怒氣:「太爺爺逼你這麼做的對嗎!」媯盤拍落我手,盯視我好幾秒,才冷淡說:「衣領會亂。自願的。」我哭喪臉問:「你⋯⋯你被埋多少年?」媯盤不再說話,禽滑走近安慰:「護神不會死,自是比尋常人柱更好些。」我幾乎吼問:「說!多少年!」媯盤理齊衣領,又拉撐衣袖,淡道:「六十二年。因地震震垮寺廟,便出來。」我緊咬下唇,眼淚不爭氣流下,良久才問:「書是再度剖開你身體,取出的嗎?」媯盤道:「是。」
「在土裡⋯⋯你是活的嗎?」媯盤懂意思,知我想問,他是否存在感覺,他卻露出難得一見的微笑,走出客廳。
我怔怔流淚,抱著頭說不出話。
問得傻,護神乃亡靈,既死亦也活。所有感官俱存的情況下,不見天日埋於土裡六十二年,何等痛苦!假如寺廟沒毀壞,他便一直下去。
禽滑曾說,媯盤能操縱藤壺鯨蝨,是種補償。
孟勝不懂安慰,卻誠摯道:「鉅子,吾等生乎戰亂之世,早置之生死於度外。終以護神之身繼續苟活人世,目睹太平盛世的美好,幾人何可,感念上蒼。」禽滑接話說道:「烏龜佬重回人世的第一句話⋯⋯。」禽滑停頓了下,我用手背擦淚,聽他微笑續道:「他說的是『梢⋯⋯梢嗎⋯⋯陽光。』」我吃驚地盯視禽滑、孟勝兩人,禽滑道:「九歲的梢,拿著乾淨手絹,替烏龜佬楷臉、擦淨泥巴,是以烏龜佬看見世間最耀眼的陽光。」
二十年前,一名俊美男子把媯盤從土中拉起時,媯盤極度虛薄無力、倒躺在地,依然反掐對方手臂,直至令媯盤亮眼的女孩輕柔問道──我是墨薔梢,你還好嗎──媯盤面對眼前父女,用盡殘弱力氣,嚴峻說道:「梢⋯⋯梢嗎⋯⋯陽光⋯⋯住手!豈容汝破壞術式!」腹䵍上前支援,攙扶媯盤的腰背,喜極而憂,感傷道:「媯盤君,余乃腹䵍,得識?」媯盤思緒混亂,模糊道:「腹⋯⋯腹䵍?」腹䵍欣慰點頭,道:「是,余乃腹䵍。」孟勝亦上前說道:「媯盤兄,余乃孟勝。」
「烏龜佬,歡迎回歸人世。」當死對頭禽滑釐笑著他那狡猾容顏,媯盤才真正放心,鬆手,因世間再無人同禽滑釐一般,如此死忠於墨翟和《墨經》。
再次醒來,媯盤躺在裝潢清雅純凈的少女房間,墨薔梢坐於床邊,溫柔地替媯盤縫合傷口,抹汗,媯盤抓住墨薔梢的手,咳嗽喘道:「莫辛苦,傷口補不了。」墨薔梢眉宇間泛著憂色,卻反握媯盤的手,輕撫他手臂,細聲安慰:「你不要用力說話,會更痛。爸爸已拿出書,我先用墓封灰和雪蕈岩藻膏替你止血,爸爸去取伏羲九針和嫘祖蠶線,很快,再忍耐一下。」媯盤迷濛地凝視眼前這個美麗少女,六十二年來束縛於潮濕陰冷的地底,不管睜眼閉眼千萬次,眼前僅一片暗黑,耳朵僅能聽見地底蟲子鑽動,以及下雨滲水的聲音,過去從不覺乾硬冰涼,怎如今卻忍不住顫抖,媯盤無力低喊:「好冷⋯⋯好冷⋯⋯。」
墨薔梢替媯盤拉攏棉被,暖聲婉語地難過說道:「冷嗎?這樣好些沒?」說著,一顆滾燙淚珠滴上媯盤臉頰,墨薔梢趴身抱住媯盤低泣,媯盤獲得前所未有的安心,沉沉睡去。
不知過多少時日,傷口終於結痂。媯盤睜眼,熟悉的三張臉出現,禽滑釐、孟勝、腹䵍,孟勝喜道:「終於醒了。」禽滑指著救出媯盤的男子,笑道:「烏龜佬,這位是墨薔家當任鉅子,墨薔燄。」媯盤目光漠然,墨薔燄微笑,遞出軟腰劍給媯盤,此時墨薔燄身後一名小男孩蹦跳出來,緊盯媯盤,臭屁說:「我的墓封灰和雪蕈岩藻膏厲害吧!」媯盤瞪了小男孩一眼,小男孩不僅不怕,還問說:「爸爸,他也是你的護神嗎?他看起來很強!」墨薔燄微笑回答:「很強喔,但不是我的護神,是整個墨薔家的護神。」
「小淳,不可以說話不禮貌,快道歉。」墨薔梢輕輕頷首,媯盤冷酷的臉龐,生平首次展現柔情。
替他縫傷口的女孩──墨薔梢,一見如故,成為畢生摯愛。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