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物語博物館,是座規模不大、歷史亦不悠久的展館,憑藉《源氏物語》最後十話(即「宇治十帖」),成為文學迷必造訪膜拜的地點。
映像展示室正播放「橋姬」短片,我和禽滑坐下觀看,現場加上我倆不過五人觀眾,其中一名男子穿扮休閒、頹廢委靡地抱著腿,縮在椅中,懷中擱著一盒日式甜點。進展示室不過短短幾秒,我便發出很輕很輕的歎息,沉悶地絞弄手指,心底問道:「就這麼沒地方去?」
短片結束時,男子抹淚,步出。
他晃離博物館,漫無目的走著,最後回到宇治川。
宇治川河堤空無一人,他坐下,發了一會兒呆,才開始吃日式甜點,背影孤獨。我緩緩靠近,遞出瓶裝宇治茶,問說:「一起?」男子驚詫地仰視我和禽滑,隨即露出渴望陪伴的笑顏,點頭說:「請!請!」
「出町雙葉」的豆餅和草莓紅豆大福,是排隊名產,搭配宇治茶,簡直完美,尤其夏日午後吃上這樣的甜點,特別提振精神。男子自我介紹,名叫藤原香,落魄言情小說家、喜歡牛飲宇治茶的假道學,沒想到他本性如此風趣。聊著,藤原香說道:「最近小說創作卡文了,要不你們給些建議。」
「洗耳恭聽。」我誠意說道。藤原香眉飛色舞的描述,禽滑時而插科打諢,三人暢談許多,藤原香大口咬下半個草莓紅豆大福,說道:「男孩終於完成復仇。」我雙眼噙淚微濕,回答:「這劇情不好,衝擊性和反轉性太低,既然是愛情小說,描述愛情的部分又太少。」藤原香展開身為作家的主觀意識,在我和禽滑雙重反駁下,他終於妥協問道:「留下女大學生不死,當作懲罰?」
「這劇情好!多謝!草莓紅豆大福送你們兩位!」藤原香穿上木屐,踩著輕快步伐,沿宇治川河堤逐漸消失──隱藏在不遠處,接獲我通知而趕來的平城玉鏡劍,現身,向我施大禮說道:「陰陽寮三家銘記鉅子恩情。」我凝望藤原香離去方向,感慨說道:「平城君,安德天皇和藤原香⋯⋯藤原香子就交給你照顧了。」紫式部未婚前閨名,藤原香子。順手把小絨毛自肩頭抱下來,戳了戳祂的肥肚腩,最後再聽一次祂嚶嚶笑聲,才依依不捨交還平城玉鏡劍。(按:相關書靈之說,多歸類在古董界,別記小談。)
「哎呀,胖了不少。」平城玉鏡劍秤著小絨毛體重,對祂說道:「祢吃了人家鉅子多少食物?」小絨毛揮舞櫻枝的動作,彷彿表達「吃非常非常多」,平城玉鏡劍訓斥:「那得還呀!」見我神情落寞,平城玉鏡劍再笑問:「鉅子很喜歡這個式神?」我回答:「當然,和祂朝夕相處十幾天,吃喝拉撒睡都黏一起。」平城玉鏡劍詭笑:「如今鉅子已開術法新境,可喜可賀,玉鏡劍便奉贈這道術式,作為恭賀及餞別之禮。」我聞言喜道:「當真!」
當下平城玉鏡劍於宇治川旁,傳我驅動小絨毛的式神術,甫小半時我即學熟,他說明依照式神紙樣的差異,可塑造不同狀態,如效用、性格、造型等。平城玉鏡劍再次躬身施禮,向我真正道別,並告知媯盤已由白蕗荻荻手裡,取回《源氏物語》,送至平安京陰陽寮。語畢,平城玉鏡劍前去找安德天皇和藤原香子。
原先的小絨毛我極喜歡,就是想替祂換一套新衣,我施術製作了馬戲團小丑服飾,小絨毛穿上後更可愛,仍舊笑瞇眼的蠢樣,我放祂回肩頭,意氣風發對禽滑說道:「走吧,去清水寺!」
京都諺語「從清水舞臺飛身躍下」,意味破釜沉舟,等一下我就要應驗這諺語,真的跳下去。
清水舞臺,乃「音羽山清水寺」的俯瞰平臺,延伸本堂(正殿)空間,佇立此處,能遠眺京都整個市區,臺底以一百三十九根櫸木,依卡榫工法搭建,縱橫接合,不用一根釘子,而以五寸釘施咒的鐵輪女躲在這兒,蠻譏諷的,正謂燈下黑。
清水寺主祀神為「十一面千手觀音」、副祀神為「出世大黑天」,且寺裡的「地主神社」,是為京都最古老結緣神社,主祀神「大國主命」,事實與七福神之一的大黑天,為同一神,即掌管「庚申斬三尸」術式的神祇。
詭偶案到京都百鬼咒術案,案案不離火刑,我摸了摸頸間莿桐環,微露靦腆笑容,禽滑打趣兒問:「你這含情脈脈的笑靨幾個意思?」懶得理睬他的戲弄,計程車一到地,我倆邊拌嘴、邊路經商店街,來到寺前仁王門階梯下的空地,打算等休寺後再進入。
我買來蔬菜漬物和熱咖啡,當作晚餐,正吃得歡⋯⋯終於忍不住回看「該男子」。
那人坐在距離我十幾公尺外的臺階上,自我出現於此,他即全心全意、光明正大凝望我,超過二十分鐘。
被一大男人盯視,搞得我渾身不自在。
男子過於削瘦,容貌也不甚俊,然而那雙眼眸錚亮清秀,閃動興奮光芒,猶如等待聽傳奇的孩童般,稚氣並存霸氣,有股凡人無法駕馭的魔魅氣息。他髮亂臉髒、鬍鬚未剃,再加上身穿褐灰色的破爛皮製衣褲,腰繫白色粗麻繩,腳套俄式軍靴,整個人異常突兀,非常惹眼。如果身旁沒站立那三名帥氣出眾的保鑣,保證已被日本警方抵鎗架走。
「癡漢。」我音調不高不低,剛好能傳入該男子耳裡,禽滑一口咖啡噴出,急忙捂嘴,用扇柄敲我手肘一下,示意莫亂言語。我壓聲不爽說道:「有病呀!看屁!」禽滑觀察對方一陣子,小聲應答:「我瞧與盛公子氣質相符。」一聽這話,我樂了,明知禽滑說得是貴族氣質符合,卻笑回:「對!和盛夏煊一變態等級,哈哈。」盛夏煊,我的變態表哥,姜薑每天都期待能把他製作成殭屍以洩憤。
該男子終於起身離開。
走出幾步,他突然轉身看我,勾一抹邪笑,依樣畫葫蘆,音調不高不低說道:「極品。」重轉身遠離。
我怒氣大熾,手扣鉅子令,打算追去,禽滑一把抓住我,笑不可遏,道:「他調戲你,是他不對,但你也罵他色狼了,扯平扯平。」我推開禽滑,氣沖沖說:「去你的,媯大哥說得對,回家後,打過!」禽滑強忍笑意,拍我肩說道:「誰叫你極品小娘子,噗⋯⋯咳,標緻小公子,平心靜氣啊,馬上要對付斧頭小鬼和鐵輪女了。」
休寺後的清水寺,橙紅夕陽逐漸西沉,餘光令清水舞臺更添莊嚴感及戲劇性,我至本堂前置放牛若家臣──弁慶──相傳他之物的錫杖和鐵鞋,靜默緬懷,待在鞍馬貴船修煉法門五日,似乎一度化身為牛若,那種孤寂、那種痛苦,膨脹到極端,無數次,曾以為自己會被內心的深藏的瘋狂吞噬,徐方士一次次按住我心脈,助我突破靈力撞擊的承受度。寺內好像還留下弁慶的足跡石、指跡牆。而地主神社處,也立有大國主命和因幡兔的塑像,我喃喃說道:「因幡兔述說願望啊!」禽滑奇道:「因幡兔的願望是什麼?」我苦笑:「療傷。」因幡兔背部讓「和邇」(日本神話中的海怪),咬下一塊皮肉,疼痛難耐,大國主命告訴牠可取蒲釐花上的黃粉(蒲黃)療傷,因幡兔得以痊癒。
「療傷啊。」禽滑無奈一笑,誰又說誰不是滿身傷心?
始亂終棄,京都百鬼咒術篇最佳寫照。
清水舞臺下方,妖氣輕微躁動。
逢魔時刻,我和禽滑朝舞臺邊緣步去,橙紅暮光驟變紫黑,兩人相覷,非常默契縱身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