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抱雲 | 愛是巨人梯 （開放試閱）

愛是什麼？這是一個艱難的問題，情人節，窗外雲霧繚繞，在書房思索。

一般小女孩夢想穿上白紗與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沒有，連一次也沒有。從小看父母吵架，爸沈迷賭博，媽拉上餐廳鐵門，帶小孩回娘家，阿嬤抱怨兒子媳婦不懂事，長女背負了讓媽人生不幸的原罪，面對瘋狂的語言暴力，恨不得奪門而逃，怎麼可能自投羅網呢？

國中讀到西蒙波娃的《第二性》，性別意識的啟蒙，原來女性不是天生的次等公民，以「先做人，再做女人」深自期許，西蒙波娃和情人沙特沒有結婚，一輩子是終身伴侶，既獨立又親密的關係，在1980年代的台灣，非常驚世駭俗，我卻看到了一線曙光，那是我的理想。

大學遇到小樹，打扮中性如陽光一樣耀眼的同學兼室友，第一天就有說不完的話。隔天凌晨四點去爬貓空，愈走愈遠，差點來不及註冊，攔車趕回學校。寒假健行北橫，淒風苦雨，兩個人穿超商買的簡易雨衣，從桃園走到宜蘭，快樂無比。暑假當家教兼發海報，存錢到大陸自助旅行，擠兩毛錢的公車，住上海和平飯店。環遊世界的夢想，在他眼中閃閃發光，我在前方也看到了清晰的影像。

青春無敵，大二攜手脫離常軌，從天堂掉入現實，失去大學的保護傘，又要承擔各自非主流家庭的情緒勒索。強勢的母親想拉女兒回到傳統道路，痛恨支持女兒反抗的小樹，沒幾年餐館關門，她自己也脫離常軌，今朝有酒今朝醉，過著沒有明天的生活。聽了我的夢想，寡言的父親好心提供我學外語的管道，壓根沒想到我經費從何而來，讓人啼笑皆非，當家只剩下外殼，每個人各自為生活奔波，情感的牽絆和同志的罪惡感卻緊緊纏在身上，無法掙脫。

小樹的家庭更複雜，他是上小學才知道，從小慈愛的「阿母」是沒有血緣的姑姑，其他七個兄姐都是她親生的，只有他不是，父母早就離異了。國中回到親生媽媽身邊，和弟弟一起生活，小樹媽媽為了債務問題跑到台北，起先在飯店打掃，看到日本團揮金如土，自學日語，擔任日本導遊兼伴遊，比「華燈初上」的日式酒店早二十年，皮包裡的錢永遠花不完，小樹媽媽卻沒有還鄉下欠的錢，入不敷出，很快又跑路了，大起大落的生活中，弟弟國中輟學，他卻和愛唸書的同學一起用功，高中榜首考上政大。

前兩年探訪他高中住的地方，高雄國賓飯店後面的巷子，附近都是日式酒吧。「你根本就住在紅燈區，怎會想要念書？」「我從小脾氣不好，不識字的阿母很包容我，鼓勵我要唸書，以後可以做想做的事，我不喜歡媽混亂的生活，常常發脾氣，也沒辦法改變，只好靠自己。」

「反正爛命一條，要就拿去。」是小樹的口頭禪，「就算全世界反對，也要真實做自己」我在心中吶喊，隱藏在乖乖牌外表下的叛逆心性，遇到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侶，就像一根火柴點燃汽油桶，一發不可收拾。

專業寫作維生不易，保持簡樸，嘗試各種可能性，發現小樹的演講深受歡迎，他遺傳自媽媽的口才和受阿母影響的悲憫心，在校園啟發激勵了無數學生和老師，常遇到有人說「老師，我以前聽到你的演講，決心去實現我的xx夢想」有一次，遇到一個小學校長，說「我幾年前聽到你的演講，毅然辭職，去美國進修。」連校長也瘋狂。旅行期間為了賺旅費，我寫作他拍照，成立工作室以後，我寫書他演講兼賣書，通力合作，竟然在家鄉實現了「讀書、思考、旅行、創作」的理想生活。

這樣的合作在2013年出現轉折。將近兩千場演講以後，完成回報阿母的心意，小樹決定退休，他先到拉拉山一個廢棄十多年的工寮隱居，實現魯賓遜飄流荒島的夢想，回來發現我意外跨界藝術，從藝術愛好者成為藝術家，決定全力協助。與人生前兩個階段相比，這次更困難，我對藝術有深入了解，卻從來沒畫過畫，是一張白紙，他完全沒接觸過藝術，兩個人都要從頭學起，不像以前，我有文字專業，他有口語表達優勢。

兩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這七年多來我常遇到的質疑就是一個英文字，''WHY'，很多人質疑「你非藝術科班，憑什麼學畫第一年就辦展完銷、第二年進藝博會、第四年進畫廊、第八年得獎⋯⋯」面對這種情況，心中常出現兩個英文字，''WHT NOT"，把外界聲浪化為前進動力，拼命努力拼命學習，讓作品說話，白天寫作，晚上畫畫，一個蠟燭兩頭燒，第一年就病倒了，重新調整，早起運動紓壓，晚上靜坐調息，除此之外，所有時間都投入創作，把心中源源不斷的畫面透過視覺語言表達出來，。

那麼，小樹做什麼呢？他自稱書僮，除了創作以外的事情都歸他，料理三餐做家事，買紙裱褙經營網站對外聯絡，還每週到國美館讀中西美術史，看水墨大師紀錄片和畫冊，這些事他都是自動自發，思考我需要什麼協助做的。記得2019年3月，他陪我到上海當代水墨藝術研究院進修並設立畫室，那天我參加校外教學到劉海粟美術館，上海很大，交通複雜都難不倒他，碰面前他先搭公車轉地鐵步行四處辦事，當他手拿裱褙好的畫作出現時，臉色不對，考慮到他回松江大學城還要七拐八轉花兩個多小時才能抵達，車上還有空位，拜託老師讓他一起搭車回去，他平常健壯如牛，第一次看到他累到想吐的樣子。

三十年來對各自家庭的付出，也有了回報。四年前，當婚姻平權公投如火如荼，發生不幸的畢安生跳樓事件，才瞭解同志伴侶的醫療同意權和遺產繼承權在法律上沒有保障，更憤概反同團體的恐同言論，我這個終身不婚主義者動搖了。前幾年，我媽站在抱雲齋如熱帶植物園茂盛的陽台，曾經感嘆說「像你這樣也很好」，兩年前拿婚姻合約請她當證婚人時，她急著說「我贊成。」她追蹤臉書，成了小樹的粉絲，堅持要買婚戒給我們。去年媽走那一天，小樹細心安排，讓媽在爸及子孫圍繞助念下安詳往生，訃聞掛名孝女婿。我們正式登記那天請爸吃飯，他很高興地說「我正想要告訴你這個好消息，你在上海怎麼知道？」通知小樹的爸媽，他們也歡喜安心。

愛是什麼？想到曾經參加「巨人梯」戶外活動，兩人一組，攀爬懸吊在高空中的天梯，過程中沒有任何器具輔助，我使盡全力徒手推隊友登上一階，他再用全身的力氣拉我上去，十二米高空，天梯搖搖晃晃，稍不注意就會跌下來，愈往上的間距愈高，很多隊放棄，我的腳還可以，手沒有力氣，但性格不服輸，與隊友互相幫忙，當我爬上最高一階，遠望花蓮中央山脈，視野遼闊，成就感難以言喻，忽然想到，我和小樹，就像爬巨人梯，先完成他的夢想，鎂光燈完全在他身上，我是完美的配角，全力協助，等到實現我的夢想也是一樣，全心幫助對方抵達新的高度，彼此成就，花了三十二年瞭解，愛是巨人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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