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苦諦篇
這部小說據某些文學名家所言,是金老做為傳世代表作而寫。其故事之龐大複雜,內容的寓意與境界,都超越了其登峰造極之作-倚天屠龍記。
論結構之緊密,伏筆情節安排之巧妙精采,「天龍」是比不上「倚天」的。但倚天因為結構的緊密,所以故事的情節必須集中在主角張無忌身上,但張無忌是一個善良而軟弱的爛好人,所以倚天的情調就停留在平凡是福,遠離富貴名利,不動刀兵,不與人爭的境界上。
但黑暗的世間必須有勇敢而正直的人為民作主,倚天的退隱之志,多少有點自求多福,亂世茍安的個人主義成份,這不免成為作者的遺憾;於是在其後所作的天龍八部中,金老巧妙的安排了三個主角;慈悲的段譽,純淨的虛竹,義烈的喬峰等等。
筆者認為,段譽的善良與虛竹的純淨,是從張無忌的個性分化出來的兩個主角,而為了免於故事情節太軟,再添一個大義凜然、剛直勇武的喬峰,來補足段譽與虛竹太隨緣,而不夠入世幫助眾生的缺點。
借由段譽的「富貴仁王」,虛竹的「純淨化惡」(收伏靈鷲宮與逍遙派各色惡人與雜人),以及喬峰的大義捨身(為平息宋遼戰爭而自殺),三種不同的「俠道」,猶如三度空間的X、Y、Z軸,讓我們看到金老心中所謂人的品質,所具有的三個不同面相。
然而段譽、虛竹、喬峰能展現出人的好品質,是很不容易的,在天龍八部的故事中,仇殺、淫欲、野心所構築的的冤孽迴圈中,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傷害人,或是被別人傷害,在那種人性惡化的社會環境中,要能展現出人的好品質,需要比常人更純淨與堅定的心性,方能辦到。
在殺、盜、淫、妄的污染下,天龍八部裡的角色,沒有一人不在受苦。段正淳與其情人們,都為情所困。如王夫人為思念段正淳而得不到,只有癡迷於種茶花,成為扭曲的練物癖。而逍遙派三大高手李秋水、天山童姥、逍遙子,為情成癡甚至成魔,其心態之扭曲變態,則更甚於段正淳的情人們。
而年輕一輩的段譽、王語嫣又何嘗不為情所苦,只是段譽比較通達佛理及心地善良,能對逆境善解,想得比較開而已。但無論想得開想不開,情之一字醉人迷人更傷人,卻是不變的事實。
而野心與仇恨,更是爭名奪利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慕容博為復國當皇帝,因而假傳情報,造成玄慈與汪劍笙錯殺了喬峰的父母;更造成了日後,喬峰胡漢身份錯置的無窮痛苦。
而喬峰之父蕭遠山眼還眼的報仇行動,也造成虛竹成為孤兒,並造成葉二娘失去親兒,成為鬼子母神般,專殺幼兒的惡魔。
金老將佛家所謂的「因果報應,冤孽業障」,用「江湖恩怨」及「男女言情」的寫法,將冤、孽二字具象的表達出來。大多數的觀書者莫不為之淒然心惻,悲意陡生,正如一首天龍八部的主題曲唱的:「笑莫笑、悲莫悲,此刻我已隨風遠去……。」
正如陳世驤先生說的:「無人不冤,有情皆孽。」這或許於一般人很難接受,認為佛陀是像叔本華那種厭世者。其實佛教的苦諦的覺悟,是如同打預防針一樣,讓我們知道,痛苦固然是苦,而快樂是暫時遠離痛苦,期限一到快樂就會結束,如果知道了苦諦,就有了心理準備,當快樂結束時,不會因為捨不得曾經的快樂而太過痛苦,其實小乘佛經所宣說的「苦諦」,是幫助我們在得失之間,保持平衡的一種方法,而不是厭世消極的藉口理由。
天龍八部四部曲-
(2)集諦篇
苦集滅道,是小乘佛教的要義,上篇講完「苦」,接著講「集」,集即是探討苦根聚集的原因所在。天龍八部中,大多的人物,對於自己的理想與欲望皆勇於追求,亦即感情奔放的去追求自己的所需。
筆者覺得,天龍八部中的人物,無論善惡賢愚,貧富美醜,都被自己濃烈的慾望牢牢驅使著,而一旦被欲望驅使,種種人情的牢籠與陷阱就等在路上,不時的冒出來整治他們一下,惡人覺得可以操縱人情的牢籠與陷阱,以奪取權勢,
卻卻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惡孽連環。有福氣的善人覺得我又不害人,就盡情享受人生,但不知他的平安幸福,卻成為惡人忌妒的對象,找到機會就要陷害有福氣的善人一下,以滿足他忌妒的不平衡之心。
以上,體現出無人不冤,有情皆孽的眾生相。當然人不會無感情與慾望;金老寫這部小說,只是把人的感情與慾望誇張化,極大化,以構成種種人際關係的「苦網」,讓我們平常忍受的人性小惡、小扭曲、小荒謬, 一一的放在放大鏡下檢視,這樣的人生到底健不健康,盲不盲目,值不值得。
曾在輔大旁聽某道家課程,當時是經濟起飛,社會亂象萌生時期,我問教道家課程的王教授(他也是作醮拜拜時開光點眼的道長之一),為什麼我們會做那麼多蠢事和錯事,有時頭破血流還要繼續蠢下去呢?王教授淡定的講了一句易經的話:「吉凶悔吝生於動。」原來……好的、不好的,令人後悔的,不理想的事,都是自己心念一動而造成的。
想想,段譽、阿朱的癡情受傷,是心生一念;李秋水、天山童姥的為情瘋狂,是心生一念;慕容博、鳩摩智的陰謀機略,害人奪國,也是心生一念。他們的激情與追求,有的得償所願,大部分是追求理想不成,卻使自己失去了心靈的平安,甚或扭曲了本性。
筆者至此方知,為何佛講禪定,孔子講知止而後有定,因為在慾望之狂流間,不立定腳跟,難免被有所損傷。然而立定腳跟不是為了逃避慾望,而是為了釐清慾望的適合與否,曾在孔廟聽一位先生講陸九淵儒學,我們知道陸九淵和朱熹是南宋儒學主張不同的兩派。
他說朱熹之後的儒學,對於「格物」的解釋弄錯了,把「格物」解釋成「革物」,格物是把欲望一格一格分清楚,甚麼慾望該滿足,甚麼慾望該減少,甚麼慾望對人群有益要多做,甚麼慾望對人對己有害不能做。而朱熹把格物解釋成革物,亦即革除慾望,像出家人一樣禁欲,那恐怕非孔子的本意。
陸九淵的格物的解釋,那位講書的先生解釋,譬如一個人在珠寶店櫥窗,看到一個漂亮的珠寶,他很想要,很想要這個心念沒有對錯,但是如果他打破櫥窗去搶,就犯罪了,如果他回家去領現金來跟老闆買,那他的慾望是用正當手段滿足,就合於格物的理性思考。而朱熹是怕一起慾望就會去搶珠寶,把慾望當作洪水猛獸圍堵,所以主張革物(革除慾望)。所以慾望本身沒有對錯,能夠善於衡量,用正當的方法滿足慾望,這就是君子之道的開始。禁止是對於不能控制欲望而侵犯別人權益的人,一種暫時的手段,治本之道,仍在明白理性,善於調整自己的心,在自己所能達到的條件範圍之內,合理的滿足人生所需的慾望。